世事難料,楊笑死了。
我清楚地記得,他後來不在橋頭擺攤了,他進貨的那個影像店老闆,跟他關係相處得如好兄弟似的,問他有沒有興趣一起搞電話卡批發。
影像店老闆有貨源,從一個姓顧的大老闆那裏五折拿貨,然後九折賣出。
我們掏出了所有的積蓄,在影像店老闆的帶領下,掙了第一桶金。
後來楊笑說不想合夥了,想分開幹。
於是他重新找了門面,和那姓顧的大老闆開了個單戶。
那之後,生意一直很好。
我們賺得多,囤貨的時候壓得也多。
資金不夠的時候,有時也會先賒欠顧老闆一批貨款。
楊笑真的很拼,他僱了個人看店,每天起早貪黑地出去跑銷路。
一個夏天過去,他又變得和從前在工地幹活時一樣黑了。
那段時間確實賺了很多錢,楊笑說他很快就可以帶我去商場買貂了。
我哼了一聲,說才不要,給我買件一千塊的羊絨大衣就行。
楊笑說,那不行,要買就買十件。
他抱起我轉圈,把我晃得頭暈。
我們好開心,嘻嘻哈哈做著發財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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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錢,買房子,有自己真正的家,在這個城市站穩腳跟。
可是,這場夢醒得那麼快。
幾乎是一夜之間,市場突然被攪亂,我們五折進的卡,市面上居然兩折在拋。
不僅我們損失慘重,影像店老闆虧損了近二百萬,打電話給楊笑,哭得淒慘。
清完了庫存,楊笑還欠顧老闆四十萬貨款。
那位我不認識的顧老闆,聽聞從前是混黑道的。
他的手下專門負責催賬,根本不管那麼多,聲稱不還錢就弄死楊笑。
楊笑被打了一次。
我回到出租屋好幾天沒見到他,夜裏提心吊膽,才見他渾身是傷的回來。
我抱著他號啕大哭。
他說鼻青臉腫,眼睛都睜不開了,還安慰我說別怕翠翠,沒事的,我去見了顧老闆,跟他說好了,分期還。
他說,沒事的,別擔心,他們就是嚇唬人,不至於為了幾十萬真的要我的命。
我想過去找嚴序的,真的。
但是我潛意識裏,我和楊笑還沒有輸,不至於山窮水盡。
楊笑說錢可以慢慢還,我信了。
我又找了份早點鋪子的工作,淩晨四點上班。
飯店晚上十一點下班,回到出租屋後,我通常隻能睡四個小時。
後來太困太累了,偶爾我會直接住在宿舍裏。
楊笑很難過,他紅著眼睛,說翠翠,你不要那麼累,我會想辦法還錢的。
我說我好難受,你去給人當人形靶,每天都被人揍。
楊笑,我們倆怎麼那麼倒楣,活得像兩條狗。
楊笑哭了,他說對不起翠翠,對不起,要不我們分手吧,我不能拖累了你。
我也哭,說不分,死也不分,熬過去就好了,楊笑我們會好起來的。
我不分手,所以我拼命地賺錢,想著在早點鋪子和飯店上班之餘,我白天還有兩個多小時的空閒時間,這兩個多小時能做些什麼?
好難,兩個多小時找不到合適的兼職。
我已經半個月沒見楊笑了。
因為我實在太累,那段時間都住在宿舍。
那天我真的很想他,破天荒地早走了一小時,打算回去見他。
然而我看到了什麼?
晚上十一點,出租屋的房門打開,他和一個女孩在裏面糾纏,衣衫淩亂。
沒有香豔的鏡頭,隻是那女孩貼在他身上,在狹小的空間裏,二人擠到了床邊。
我認識她,她租住在我們隔壁,在一家髮廊上班。
楊笑漲得通紅的臉,在看到我的那刻,嚇得煞白。
他一把將人推開,朝我走來,聲音打顫:“翠翠,不是你想的那樣,她說她手機丟了,讓我給她打一下,然後就賴在我們家不肯走……”
我看著他慌亂的神情,腦子真的好亂好累啊。
我的心像是被刀絞過一般,覺得難以呼吸,痛得血淋淋的。
被他推開的女孩,站了起來,尷尬道:“不好意思啊,還以為你不回來了,我先走了。”
她想要溜出去,經過我身邊時,被我一把抓住頭髮。
我瘋了一樣地打她,用盡全身的力氣。
她跟我對打,罵道:“我們沒睡成,你發什麼瘋!”
楊笑沖過來抱我,讓她趕緊滾。
最後一片狼藉的出租屋,隻剩下癱坐在地的我,失聲痛哭,以及眼睛通紅的楊笑。
他的懷抱還是那麼溫暖,仿佛可以永遠成為我的依靠。
他說翠翠,你怎麼了,你別嚇我。
我哭完笑,笑完又哭,問他:“楊笑,如果我不回來,你們會上床嗎?”
“翠翠,你相信我。”他哽咽道。
我好難受,我感覺心像是被人攥住了,越收越緊,無法呼吸。
我說我不知道該不該信你,我需要想一想。
我那段時間真的太累了,壓力好大,我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捋一捋。
楊笑送我回了宿舍。
他一路上都在哭,到了我上樓的時候,他捂著眼睛蹲在地上,泣不成聲,“翠翠,你相信我。
“翠翠,別離開我,求你了。”
我沒有回頭。
我說了需要好好想一想。
我的腦子實在太亂了。
我用一個星期的時間來冷靜,來思考。
我沒有聯繫他,也沒有接他電話。
因為他在我心裏的位置實在太重了,太重了……
我根本不能容忍他任何的背叛,哪怕隻是片刻的心思遊離。
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然而那天淩晨兩點,他用了個陌生號碼打電話給我,說翠翠,他們反悔了,不肯放過我,我現在在火車站,你過來,我帶你一起走。
我沒有絲毫猶豫,迅速地起身拿包,簡單裝了幾件衣服,瘋了似的往火車站跑。
我想那一刻我應該想得很清楚。
我信他。
因為他是楊笑。
我的青梅竹馬,鄰家哥哥。
十七歲時踹門救我,帶我私奔,密不可分的愛人。
他才不會心思遊離有別的女人,他很純情的,我叫他一聲老公,他都會臉紅。
我信他!信他!信他!
可是為什麼,他就這麼死了?
我像一條喪家之犬,像一條乾涸的魚,大口地喘息,心臟驟痛,疼得喘不過氣。
他被人砍死了!
他為什麼死了?
因為錢啊。
我們好窮,真的好窮。
我怎麼這麼沒用,從小到大,活了二十歲了,還是如此的貧瘠,一無所有。
我生來就是個失敗者,什麼都留不住。
留不住我的楊歡姐姐,也留不住我的楊笑。
我的楊笑。
我死去的過往,和年少。
13
我跟了嚴序十三年了。
太久了。
他教我如何更好地生存,如何躋身上層社會,如何成為人生永遠的贏家。
從翠翠到何菲兒,隻需脫一層皮,換一層骨。
哦,還需要嚴序派人回一趟我和楊笑的老家,拿回我的戶口本。
我和我的父母,弟弟,相認了。
嚴序讓人將他們帶到了這座城市,起初是為了給我一個驚喜。
他們沒什麼變化,但我變化很大,眼神冷淡。
我爸媽的頭髮全白了,唯唯諾諾,看著我哭,又不敢多說話。
我弟弟很世故,也很圓滑,一口一個姐,叫得親熱。
我覺得挺沒意思的,對嚴序說,送他們回去吧。
他到底還是自作主張了,在老家給我爸媽買了房,還給我弟安排了一份體面的工作。
我過了一兩年才知道,我弟弟居然搖身一變,成了我們當地一個大型商超的管理層。
當然,那商超是唐儂旗下的。
油嘴滑舌的小子,早就娶妻生子。
他來總部參觀學習的時候,每次都來見我,帶很多爸媽精心準備的東西。
有山核桃,有花生,還有芝麻油。
挺好笑的,有次還織了件媽媽牌毛衣。
弟弟說:“姐,你就原諒咱爸媽吧,當年你不見了之後,他們別提多著急了,再說要不是因為那檔子事,你也不會離家出走,遇到了姐夫,一切都是天意。”
他叫嚴序姐夫。
我說奉勸你一句,別亂叫。
他後來果然不敢再叫,但每一次依舊往我這邊跑。
終於,前些年他又來了,住酒店的時候被總公司一個男職員接待。
那職員不知道他的身份,見我弟弟小地方來的,長的又白淨,拉著他喝酒。
喝多了之後,在房間猥褻了他。
他半途酒醒,發了瘋,夜裏給我打電話哭訴,說躲在衛生間裏,很害怕。
那晚嚴序就在我身邊。
我接電話的時候,是淩晨。
坐到窗邊,我點了支煙。
電話那頭,一個男人哭得淒淒慘慘,問我怎麼辦?
電話這頭,我笑了,輕飄飄地問他:“進去了嗎?”
我弟弟愣了,號啕大哭。
我輕描淡寫,又問了一句:“所以到底進去了嗎?”
他掛了電話。
嚴序走到我身後,拿走了我手中的煙。
午夜,他睡意蒙朧,從背後抱我,將腦袋抵在我的脖頸處。
這種時候的嚴序,全無半點高高在上的姿態。
他懶散,饜足,溫存。
我在他懷裏,望著窗外城市的夜景,霓虹燈閃爍,像是一場夢。
你看,能夠摁住別人的感覺,多好。
三十歲之前,我想嫁給嚴序,試探了很多次。
你們以為我愛他嗎?
不,我隻是想弄死他。
他親手培養出來的贏家,也想當一回人生的莊家。
他曾說要讓我看清這個世界。
如他所願,我看清了。
我知道那年的電話卡市場擾亂,兩折拋售,是他隨口一句話的事。
我和楊笑,是生活在這俗世的螻蟻。
這俗世在他眼中,是一盤棋。
他甚至都不必動手,一個眼神,就有無數的爪牙,摁住掙扎的螻蟻。
我是怎麼發現的呢?
我和他在一起的第三年,他在開會,我在他辦公室的沙發上看財經雜誌。
後來,我將雜誌放到他的辦公桌上時,無意中看到一份投資合同。
他給一位姓顧的老闆投資。
真巧,正是當初楊笑欠了他四十萬的那位。
楊笑當年出事,警方逮捕,是顧老闆手底下的人主動背了鍋。
這一層層,一環環,隻要我不是傻子,就肯定想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