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一謝道:“回去。”
管家把輪椅推過來,動作忽然頓了一下,神色一變,看向燕一謝的腳踝:“少爺,你受傷了?”
方才剛從水裡出來,兩人渾身都是水,姜寧也沒注意到,此刻才發現岸邊的河水裡隱隱約約有血絲,來源正是燕一謝腳踝。
他把雙腿從河水裡提出來,動作之下,白色的褲腿上立刻有血跡滲出來。
“是剛才在河水裡割破了嗎?”姜寧的愧疚頓時更重了。
燕一謝看了她一眼,不以為意,但語氣沒方才那麼冷了:“不是什麼大問題,回去再處理。”
“好好好,趕緊回家。”姜寧急忙站起身。
燕一謝卻一動不動,瞪著她:“轉過身去。”
姜寧:“?”
姜寧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可見到他都受傷了,這種時候就不要對他插科打诨耽誤時間了,於是聽話地轉過身去,背對著他。
燕一謝這才用雙手支撐著,費力地攀上輪椅。他一個男的,堅決不讓管家公主抱,於是這麼多年來無論是下床還是進浴室,都是他自己來。
背對著他的姜寧聽到動靜,已經猜到了。
“……”這都什麼時候了!自尊心要不要這麼強?
當天晚上,姜寧在燕一謝的別墅裡洗了個澡,等自己的衣服烘幹後穿上,喝了一碗管家熬的姜湯,稍微祛了點寒氣。
燕一謝卻發起了燒。
不知道是由於回來的路上渾身湿透還吹了冷風,還是由於被河水中石塊割破的傷口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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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晚飯後,管家急忙打電話叫來了私人醫生,給少年輸上了液,少年開始躺在床上昏睡,一直昏昏沉沉,高燒不退。
姜寧自責得要命,在河邊的時候,她隻是見燕一謝口是心非,有意想和他開個玩笑,但沒想到會釀成這樣的後果。
私人醫生還在房間裡輸液,姜寧在燕一謝的房間外徘徊。
管家端著退燒的酒精走過來,安慰她道:“你別太自責了。少爺自從事故之後,身體就比尋常人要弱一些。剛開始那幾年一直躺在國外醫院,手術做了幾次,依然沒能修復腿部神經,這之後就很容易感染發燒。他常年吃藥,但最近以來卻經常任性斷藥,導致抵抗力下降,也有一部分原因。總之不全是你的問題。”
管家是好心安慰,姜寧卻更愧疚了,小聲問:“他以前也經常這樣發燒嗎?”
“以前?”管家苦笑了一下:“剛受傷那幾年,他不認命,折騰個不停,這兩年……”
管家沒再繼續說下去。
私人醫生走後,管家送他出門。
因為晚上這邊打不到車,管家開車送他,讓姜寧先看著少爺一會兒。
姜寧接過酒精鐵盤,輕手輕腳地用肩膀推門進去。
床上的少年緊緊闔著眼,褲腿邊隱隱約約可以看到紗布,應該是已經被白紗布包扎過。
他面容蒼白,漆黑額發凌亂地遮在額頭上。
少年昏睡的時候沒了冷意,但嘴唇仍然緊緊抿著,蹙起來的眉心透著一股脆弱。
姜寧將鐵盤輕輕放在床頭邊,順著他右手的針管抬頭看,見打完這瓶,還有兩瓶藥水。
“對不起。”姜寧不由得道。
她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額頭,燙得要命。
姜寧心裡有些愧疚,決定負起責任,等燕一謝退燒了以後再離開。
她離開房間,給蘭珍珍和鄭若楠分別打了電話,告訴鄭若楠自己今晚在蘭珍珍家復習功課,稍微晚點回去。
先前姜寧也經常在好朋友家玩,鄭若楠並沒說什麼,隻是叮囑了她幾句。
掛掉電話,姜寧重新回到了房間裡去。
她坐在旁邊的地毯上,趴在床邊,等著少年盡快退燒。
高燒後的燕一謝又一次陷入了他的夢魘。
他變得心煩意亂,不知道是因為那一陣陣的快要燒死人的熱浪,還是因為來源於過去的無力感和絕望感。
他仿佛墜入了極致的黑暗當中,那一場令人恐懼的噩夢一次又一次循環上演,而他像是步入了無限循環之中,永遠找不到出路。
因為永不能站起來的雙腿,所有的夢想都被剝奪了,他永不能像個正常人一樣奔跑、跳傘、滑雪、衝浪……
他的世界變成黑白,失去了走向未來的權利。
所有人都能幻想未來會是怎樣場景,他卻隻能日復一日面對著醫院蒼白的牆面,試圖接受自己將成為一個雙腿殘廢的廢人。
出院那一天,他最熟悉的親人愧疚地對他說,很遺憾發生這樣一場意外,是他們沒保護他,但事情已經變成這樣,最尖端的醫學都沒辦法挽回一切,他們也沒辦法。
他們隻能培養新的繼承人,將他送來這裡,給他一大筆錢。
他就沒有恨嗎?
他就沒有絕望嗎?
但那又怎樣,一旦變得弱小,就隻能被拋棄。
何況他變成了個殘廢。
殘廢。殘廢。殘廢。
夢魘像是一把束鎖一樣,緊緊勒住燕一謝的咽喉,他在夢靨中不得喘息,不停地奔跑。
但是盡頭,打開那扇門,永遠是不是什麼出路。
而是父母隨著醫生掀起他的褲腿後,看到他留下醜陋的疤痕的雙腿後,驚愕捂嘴的神情。
在那一天後,他被放棄。
少年在床上臉色越來越蒼白,渾身都是汗。
忽然,他眼皮跳了一下,猛然睜開眼。
他像是一隻多次踩到捕捉夾,不再相信任何人的幼獸一樣,兇狠地鉗住了落在自己額頭上的那隻手。
姜寧嚇了一跳,手腕一疼。
她手裡給他擦拭額頭的酒精片一下子掉到了燕一謝的枕頭上:“怎麼了?”
似乎意識到是她,燕一謝眸子裡的那種恨意緩緩消散。
他清醒了一點,松開她的手。
燈光落在他眼睛裡,他安安靜靜地看著她,竭力讓自己從夢魘的戾氣中掙脫出來。
他漆黑的額發搭在眉心,沒有吭聲。
“好點沒有?你是不是做噩夢了?”姜寧撿起酒精棉片,問。
燕一謝注視著她,嗓音帶著發燒後的啞:“你怎麼還在這裡?”
姜寧歉疚地說:“對不起,我不該和你開玩笑。”
燕一謝看著她:“沒關系。”
要是他的腿是好的就好了,一切本不該是那樣的。
他會從河裡救下她。
也不會像個廢物一樣躺在床上。
夢境裡的無力和痛楚仿佛來到了現實。
燕一謝忽然別開頭,看向另一邊,對姜寧淡淡地道:“沒什麼事的話,早點回去吧。”
姜寧心中卻仍是擔憂,低聲道:“醫生臨走前讓幫忙換藥,管家出去了,我能幫忙換嗎?”
燕一謝昏昏沉沉的,沒聽清,隻皺著眉道:“我沒事,你回去。”
姜寧隻當他是不大清醒,拿起要換的紗布,輕手輕腳地湊過去,掀起他受傷的腳踝處。
然而,褲腿捋起的一瞬間,姜寧卻不由自主睜大了眼睛。
那是怎樣一雙讓人完全想不出來的傷痕累累的腿骨!
被蒼白得不似正常人的肌膚包裹著,橫七豎八全是已經疤痕,雖然早已痊愈,但仍然能想象出來當時的鮮血淋漓。
一眼看去,觸目驚心,無力而脆弱。
姜寧心髒狠狠被擰了一把,聲音不由自主在發著顫:“這是……”那場事故到底發生什麼了?
燕一謝小腿以下沒有知覺,也沒感覺到姜寧拉起了他的褲腿。
等聽到姜寧驚愕的聲音時,他陡然意識到什麼,猛地扭回頭。
他腦袋一下嗡嗡響。
她看見了?
燕一謝血液往腦袋上湧,怒道:“你在幹什麼?”
這一剎那,他幾乎不敢去看姜寧臉上的表情。
好像自己身體上最醜陋猙獰的一部分被最不想讓看見的人看見,他不敢想象她臉上是否和別人一樣驚訝,同情,或……厭惡。
燕一謝劇烈掙扎起來。
姜寧從沒見過他如此抗拒自己,隻好趕緊退後一步,說:“醫生說你需要一個小時換一次藥,我剛才隻是想幫忙……”
她看見了。
“你出去。”燕一謝沉聲打斷了她。
姜寧努力讓方才那一副畫面從自己腦海中拋除。
她定了定神,道:“隻是幫忙換個藥,你要是習慣了管家來,我去把他叫過來。”
燕一謝感覺自己的自尊心在一瞬間變成了碎片。
他深吸了口氣,緊緊握著拳頭,不去看姜寧的表情,竭力平靜道:“你不要再來了。”
姜寧愕然地問:“為什麼?”
少年冷冷道:“我不想見到你。”
姜寧隻當他是發燒了在說胡話,但姜寧仍然有點受傷……好像關系一下子降冰到原點。
她說:“但是這陣子,我們不是成為了朋友,不是很開心嗎?”
“開心?隻有你開心。”燕一謝說。
姜寧一愣。
燕一謝譏諷道:“你以為你最近都在幹什麼?看我可憐,所以來救贖我?我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你跑來救濟!你以為這是什麼過家家的遊戲,而你在幫扶一個殘疾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