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楚厲止卻擺了擺手,猛喝一口酒,道,「不是皇後。」
他的聲音並不算大。
隻有近處的人聽得清楚。
皇帝的妻子不是皇後。
還能誰呢?
所有人都愣住了。
可楚厲止卻無知無覺,依舊大口喝著酒,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嗤笑了一聲:
「也不對。」
「她本該是我的皇後的——」
尾音消泯於一絲隱秘的哽咽。
楚厲止摔了酒碗,死死攥緊玉佩,垂下頭去。
除了我,無人看到這位在戰場上見人殺人、見鬼殺鬼的冷血帝王,紅了眼眶。
就像無人知曉。
那塊他片刻不離手的玉佩。
是我所贈。Ӱ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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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口中那個的妻子,亦是我。
隻有我。
他的皇後,也應是我。
他登基時,親手所寫的封後詔書上,寫的曾是我的名字。
【寧國侯賀挼之女,賀幺幺,為朕正妃。朕外除奸惡,無內顧之憂,濟朕艱難,同勤開國,今寰宇肅清,朕登大寶,允賴相成,宜正位號。今特遣使奉金冊金寶立爾為皇後,以奉神靈之統,母儀天下,表正六宮。】
8
我十六歲嫁給他時,他不過是個不受寵的小皇子。
我是他的正妃。
陪他從偏僻封地,走到繁華京都。
賀家軍十萬雄兵,到最後所剩不過三萬。
我無兄長。
父親也因在戰場上負傷,再無可能回到邊關。
但,朝局動蕩,人心不穩,南蠻更是蠢蠢欲動。
楚厲止需要一個將士在邊關震懾。
宋家自然責無旁貸。
但宋家,需要一個皇後。
所以。
我的封後詔書被燒了。
一夕之間。
我由妻貶為妾。
宋家明珠,成了皇後。
而我,成了貴妃。
我不在乎後位。
但我,遺憾。
遺憾此生,再無機會成為他名正言順的妻子。
歷朝歷代,隻有皇後才可以和皇帝生同衾,死同穴。
貴妃再如何貴重。
也是妃,是妾。
生死不離的待遇,隻怕是與我無緣了。
念此,我突然覺得有一絲惆悵。
也不知,皇後如今將我的屍體扔在了何處。
那毒藥太毒了。
我的死相隻怕猙獰可怖。
楚厲止回宮後,我隻怕早已臭了、爛了。
他,還能認出我嗎?
又會將我安置到哪裡去呢?
我輕飄飄地落在了楚厲止的身側,將自己的手放進了他的手心,試圖感受一絲溫度。
他大抵是喝多了酒。
臉紅紅的,眼神呆呆的,一遍一遍地摩挲著玉佩的花紋。
我靠在他的肩頭,語氣輕輕的,仿佛怕驚擾他一般。
我說:
「楚厲止,我有點想你了。」
明明近在咫尺,但我想抱你。
卻已成了癡想。
楚厲止,你快,找到我。
好不好?
與此同時,一道驚慌嘶啞的嗓音從遠處傳來:
「陛下,陛下!」
我抬頭看。
原來是回宮數日的明德。
回來了。
楚厲止猛地抬頭望了過去,隻見明德神色極度倉皇,跌跌撞撞地朝著他撲跪了下來。
話沒開口,便是哭聲。
楚厲止愣了一下:「明德?你,這是怎麼了?」
可下一秒,便突然想起了交給明德的任務,心口不安到了極點,他上前一步拽住明德的衣襟,厲聲喝道:
「你見到貴妃了嗎?她還好嗎!」
明德抬頭看,沙啞的嗓音伴著哭聲,話語卻說得清晰:「陛下,皇宮中不知何時起了瘟疫,皇後娘娘雷霆手段,遏制了瘟疫蔓延,但貴妃——」
他哽咽一瞬,身子不知是冷還是害怕,竟然瑟瑟發抖,「但貴妃不幸染病,已昏迷五日,太醫說如若一月內不醒,隻怕,再也醒不過來,陛下!」
9
楚厲止怔然一瞬,眼神木然,仿佛沒有聽到明德的話。
可他看向明德的眼眸,卻被濃黑的墨色覆蓋,他死死攥緊明德的衣襟,繃出手背一條條的青筋。
我看著他困獸般絕望的模樣,飄到了他的身側,想要去安慰他,可卻什麼都碰不到。
「別急,楚厲止,別害怕。」
我聲音顫抖著,想哄一哄他。
就像許多年前,他初聞先皇駕崩噩耗,也是這般空洞無措的模樣。
那時,我陪伴在他身側,抱緊了他,一遍遍地說——
「別害怕,楚厲止。
有我在呢。」
但如今,我也不在了。
我的話,他再也聽不到了。
哪怕近在咫尺,但人鬼殊途。
如今,我和楚厲止相隔的不是距離。
而是,生與死。
整個營帳是死一般的寂靜。
直到楚厲止猛地松開手,表情猙獰怒喝: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說罷,他竟頭也不回地朝著馬棚走去,眾人駭然,皇帝這是想要即刻回宮。
但邊關如今還不算平穩。
前鋒大將怎可不在?
可看到楚厲止陰鷙可怖的神色,卻無人敢上前阻攔。
隻有明德猛地抱住了楚厲止的雙腿,阻止了他前進的步子,再開口,聲音尖銳刺耳:「陛下,陛下!您不能回京啊!」
「貴妃娘娘昏迷不醒,太醫們日夜不敢眠,隻怕您回去了也於事無補。但眼下,南蠻一退再退,您收復失地指日可待,不然等南蠻重整旗鼓再來擾亂邊關,百姓又要受苦了啊!陛下,您不能走啊!」
楚厲止一腳將明德踹開三米遠,但明德卻不顧疼痛又撲了過來,聲嘶力竭:「陛下可還記得,賀老將軍臨終前,隻收復失地一個心願啊,陛下!」
「陛下,您是皇帝啊,陛下!」
你並非貴妃一人的夫君。
更是萬萬百姓的帝王。
「您怎可因私情私愛,不顧大局所向呢?」
10
此話如白日驚雷一般轟然響起。
楚厲止掙扎的動作一頓。
他低頭看向明德,身後將士也紛紛跪地懇求,他漆黑的眼眸中浮出幾絲迷惘。
這一瞬,他宛如稚子一般無措。
我站在他的身側,虛虛地牽住他的手。
卻感受到了濃烈的哀慟。
他在哭。
楚厲止,心裡在哭。
我也想哭。
我想告訴他,不要為我回京,這一切都是皇後為了掩蓋是她毒殺了我的計劃。
我,早已死了。
楚厲止你是帝王,你是身負萬萬百姓的帝王。
絕不可為我冒險。
但我說了。
他也聽不到。
明德再開口,聲音裡是難以掩蓋的悲慟:「陛下,貴妃娘娘最為珍愛陛下,定然也不願您回京冒險啊!」
此話一出。
楚厲止再無掙扎。
他宛如被冰凍一般怔在遠處。
他的身後跪拜著奉他為主的萬萬將士,等待著跟隨他收復被侵佔兩朝的失地,威懾南蠻。
這將會是楚厲止的帝王史冊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可楚厲止轉過頭,眺望遠方。
許久許久。
不肯眨眼。
直到落下一滴淚來。
他薄唇輕啟,卻無人聽清他的那一句:
「那我的妻子,怎麼辦?」
「我的幺幺,怎麼辦?」
除了我。
我心如刀絞,上前抱住了他亦如往昔般挺拔雄偉的身體,感受到了絕望從他心口處無止境地彌漫。
我輕輕說:
「沒關系的。」
「楚厲止,別怕。」
我陪著你。
所以。
別怕。
11
楚厲止留了下來。
徵戰南蠻。
他在戰場愈加狠戾陰鷙,所到之處,屍魂遍野。
南蠻一退再退,直至被迫交出了失地,並願俯首稱臣,每年進貢牛羊馬匹。
將士們站在痛失近百年的失地上,歡聲笑語,載歌載舞。
卻無人發現。
自那日起,他們的帝王再無歡顏。
他夜半夢魘,倉皇驚醒,日日不得安眠。
可白日裡,他又必須重穿鎧甲,帶領將士沖鋒陷陣。
不到半月,便形銷骨立。
戰事一停,楚厲止便片刻不停歇地奔赴京城。
七日七夜。
晝夜不分地策馬奔騰,楚厲止身上的傷疤愈合了又裂開,愈合了又裂開。
但他早已無暇理會。
滿心滿眼都是自己尚在皇城、昏迷不醒的妻子。
我看著,望著,也疼著。
我想告訴他。
楚厲止,不要急。
可,就在他們踏入皇城之時,隻聽到遙遠深宮中傳出沉重的鐘聲。
一下,兩下,三下。
「貴妃,薨逝了。」
人群中不知是誰喊出聲來。
接著,百姓中竟有人大笑了出來。
嚷嚷道:
「妖妃死了!真好!陛下剛收復失地,妖妃便死了,雙喜臨門啊。」
「這妖妃不知殘害了多少忠良,年初還進讒言,讓陛下流放了王太傅一家,王太傅多好的人啊。」
有人疑惑生問:「可王太傅不是因為貪汙受賄,買賣官位才被處置的嗎?」
「我才不信呢。還有,皇後多賢德啊,這次瘟疫如若不是皇後處理得當,不知要死多少人呢!可這麼好的人,卻被妖妃騎在頭上,到如今連個皇子都沒有。」
「那這麼看來,妖妃死了的確很好。」
不少百姓紛紛點頭附和。
無人發現,最開始開口的兩個人相互對視了一眼,悄無聲息地隱匿進了人群中。
一道冷沉的嗓音,在明德耳畔響起:
「跟上去。」
「把他們倆給朕抓回來。」
明德連忙側頭去看楚厲止,才發現,自己喜形不露於色的陛下,竟臉色煞白,顫抖著肩頭。
眼睛猩紅地盯著自己,宛如鬼魅一般。
明德連忙點頭稱是。
我俯在楚厲止的背上,輕輕地拍著他的脊背,像是在哄哭鬧的幼子一般。Ɣz
溫柔地,輕輕地說:
「別在意,楚厲止。」
「流言蜚語罷了,我從不在乎。」
這許多年來。
皇後的拙劣把戲罷了。
我從不放在心上的。
所以,不必為我生氣。
12
我跟著楚厲止策馬進了深宮之中。
皇後聞訊趕到,楚厲止卻看都不看她一眼,下了馬,一步一步走到了棲霞宮前。
棲霞宮前卻隻寥寥幾人跪拜——
甚至幾乎都是宮中奴婢。
毫無貴妃的尊貴體面。
楚厲止想要進入宮中,可皇後攔在了他前面:
「陛下,貴妃染疫而死,此病傳染性極強,以防萬一,您萬萬不可入宮啊。」
可楚厲止黑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卻帶著濃烈的譏諷:「皇後,朕要見自己的貴妃,也要經過你的允許嗎?」
皇後臉色微白,卻強撐著說道:「陛下,妾都是為了陛下的龍體著想啊,貴妃在世的話,也一定不想看到陛下如此不珍愛自己的啊。」
義正詞嚴。
「陛下,三思啊。」
皇後跪拜在他腳邊,聞訊趕到的官員們也跪地附和。
可楚厲止卻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徑直走向棲霞宮。
這般無視,是不將所有人放在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