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頭向園子裏看了一眼,心裏忽然湧上一股不安。
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某些事情,正在往不可預知的方向發展。
而我,無能為力。
我垂眸道:「知道了。」
04
自從他身子大好,便總是書不離手。
我問他為何如此,就差頭懸梁,錐刺股了。
他卻笑道:「阿阮都知道頭懸梁錐刺股了?莫不是以後會成為一個滿腹詩書的才女?」
我不知怎的就問了一句:「那你喜歡才女嗎?」
他愣了愣,看向了窗外那株梨花樹,露出了那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時,卻聽他慢慢道:「喜歡,當然喜歡。」
他嘴角噙著一絲笑,語氣甚是溫和。
不知怎的,我心裏一跳,忽覺一陣不安。
我本以為是我想多了。
直到後來,我才發現,原來一切,早就有跡可循。
而後他抬了抬手上的《詩經》,說他雖不至於頭懸梁錐刺股,可要準備明年的春闈,也得用些心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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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夫人說過,在我來之前那兩年,正是他病重危急之時。
而在那之前,他才中瞭解元,最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卻被病體拖累,不得不銷聲匿跡。
是以那兩年,他過得甚是落拓。
如今,他重新有了目標,我為他高興。
夫人特意囑咐我,讓我照顧好世子,切不可為了讀書傷了身子。
我自然滿口答應。
從此,他卯時正起床讀書,我卯時就起床為他打理好一切雜務。
他亥時末才上床睡覺,我就陪他到亥時末,服侍他洗漱後再去休息。
他的吃食、衣物我都親力親為。
直到,夫人壽辰那日,禮部尚書家的嫡女趙晚清出現了。
05
她來給夫人拜壽,端的是明眸皓齒,清麗無雙。
那時我站在夫人身後,見夫人親自扶起她,語氣溫和地問她近況。
熟稔的程度,就像自家女兒一般。
周圍有議論聲傳了出來。
「據聞最近武安侯世子身體大好,此前武安侯府和趙尚書府就有議親的傳聞,如今看來,是真的了?」
「我看未必,聽聞武安侯和夫人為了給世子治病,特地養了一個童養媳在府裏,世子和趙姑娘怕是有緣無分了。」
「非也非也,聽說那童養媳就是一個鄉下丫頭,反觀趙姑娘,那可是趙府千金,京中第一才女,根本沒有可比性。」
……
我忍不住退了兩步,卻引得那位正在與夫人敘舊的趙姑娘向我看來。
她笑道:「伯母身邊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個標致的丫鬟,看著臉色不大好,可是不舒服?」
夫人回過頭來,見了我笑道:「她可不是丫頭,她叫阿阮,以後是要嫁給衡兒的。」
夫人的話讓堂中倏地一靜。
她恍若未覺,又向我招手道:「阿阮過來。」
我走近,看著臉上笑意勉強的趙晚清。
夫人對我說:「這是禮部尚書趙大人的嫡女,趙晚清姑娘。」
又拉著我對她說,「晚清,這是衡兒未來的媳婦,溫阮,你喚她阿阮便可。」
其間生疏立見,我不由感激地看了夫人一眼。
她不著痕跡地輕拍我的手,又帶著我周旋於在場貴婦貴女之間。
有了夫人的維護,在場貴女即便有看不上我的,但看在夫人的面兒上,多少還是會給幾分顏面。
可我心中始終感覺到,這並不是屬於我的場合。
水榭外,夫人對我說:「阿阮,你也快及笄了,這些事情也該學起來了。」
聞言,我不由把臉一紅。
是啊,我快及笄了,及笄了,就可以嫁人了。
我當真要嫁給謝止衡了?
我的心開始不受控制地怦怦亂跳。
可現實很快給我重重一擊,告訴我,一切都是奢望。
06
中午用完飯後,我往聽竹軒走去,還在院子門口,就聽見了一個原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聲音。
抬眼望去,隻見趙晚清一身鵝黃衣衫,立於梨花樹前,秋風瑟瑟,她清麗如仙。
而她對面,是一身月白錦袍的謝止衡。
「阿衡,這株梨花樹竟還在,你用心了。」
「這株梨花樹是幼時你我二人一同栽種的,這些年來,每當看見這株梨花樹,我都會想到你。晚清,多年未見,你可還好?」
「我很好,隻是這幾年你一直養病,不見外客,我也因此未曾見到過你,如今見你大好,我很高興。聽說你要參加明年春闈,以你之才情,定會金榜題名。」
「你當真這樣想?」
「我當真這樣想。」
「你可還記得你當初說過,你想嫁給狀……」
這時,趙晚清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我。
她定了一瞬,倏而打斷道:「對了阿衡,聽伯母說你定親了,聽說是你病重時,專門從莊子上物色的童養媳,叫阿阮?」
謝止衡即刻道:「莫聽我母親胡說,我一向將她當作妹妹,從未想過娶她。」
「是嗎?」趙晚清笑道,「原來是這樣。」
……
在趙晚清挑釁的目光中,我踉蹌地離開聽竹軒。
種種細枝末節不由在腦中自動串聯了起來。
他視若珍寶不讓旁人碰觸的梨花樹,原來是跟趙晚清一起種下的。
他喜歡的才女,其實早就有了名字,就叫趙晚清。
他病重時經常看著那株梨花樹,露出的那副莫名的神情,其實也是在想趙晚清。
原來他早就有了心儀之人。
可他為何還對我這麼好?
07
距離聽竹軒不遠處的芍藥欄旁,我站了許久。
我想理清自己的思緒,以及,接下來要怎麼辦?
這時,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我轉過身去,隻見趙晚清抬手制止了丫鬟,獨自走上前來。
笑道:「剛才你離開得太著急,有一件事,你或許沒聽清楚。」
我知道她在挑釁,隻看著她不語。
她繼續道:「你可知阿衡貴為武安侯府世子,世襲罔替,為何還要不辭辛苦地去考什麼科舉?」
我心中瞬時閃過一個猜測,不由拽緊了雙手。
她冷笑道:「他是為了我。當初我不過一句戲言,說想要嫁給狀元郎,他便為了我,努力了這麼多年。聽說他在病中都書不離手。他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高中狀元,以此為聘,向我提親。」
我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她卻逼近一步道:「你以為有了伯母的支持,你一個低賤莊頭的女兒,就可以坐上武安侯世子夫人的位置?真是癡心妄想。
阿衡不願意娶你,伯母還能將他綁著跟你成親不成?看著吧,伯母終究會清醒過來的。」
她雖不懷好意,但我知,她說得對。
隻要謝止衡不願意,夫人是不會強迫他的。
我也不願強迫他。
但是,她趙晚清又何曾對謝止衡真心真意?
我諷刺道:「那趙姑娘你呢?謝止衡病危之際,你不曾來看過他一眼,如今他身體大好,聲望復盛,你便又回頭了,你看重的當真是謝止衡這個人嗎?」
她臉色微變,我卻不欲再與她糾纏。
因為這對我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些話,我要聽謝止衡親自說,才甘心。
所以壽宴之後,我便去找了他。
08
他卻說:「阿阮,我自小就喜歡晚清,我的心意從未變過。」
我勉強道:「那我呢,我自小來你府上,大家都告訴我,我是你的童養媳,以後是要嫁給你的,你也從未否認過不是嗎?
「你對我那般好,你知道我最大的遺憾是沒有讀過書,你便親自教我讀書,手把手教我寫字。我首先學會寫的字,就是你的名字。
「還有我做的酒釀,明明一開始沒那麼好喝的,你卻每次都裝作很好喝的樣子,每次都對我豎大拇指。
「我為你準備的吃食、衣物,你從未挑剔過不好。我為你整理的書籍,即便不合你心意,你也從未責怪過我。
「還有好多好多,你如今卻說,你喜歡的人不是我,你讓我怎麼說服自己呢?」
我懷著最後一絲希望看著他,希望他說出不一樣的話。
他卻道:「阿阮,你說的這些,最多隻能算是朋友或者兄妹間的相處,我從未對你有過逾矩的想法,你莫要產生執念。」
執念?
我低頭一笑,問:「那你要考狀元,也是為了她嗎?」
他想了半晌,說,算是吧。
我搖了搖頭。
那麼多個日日夜夜,我陪著他讀書,照顧他飲食起居,陪他熬夜,為他做宵夜,擔心他的身體。
我以為,我是為了他。
如今才曉得,他是為了她。
原來,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癡心妄想。
09
翌日,我去找夫人,想要回莊子上去。
待走近夫人的芙蓉堂,卻看見另一位打扮華貴的夫人在旁。
我正疑惑間,夫人招手讓我上前。
她介紹說,這位是左都禦史章大人的夫人。
其實我尚有印象。
夫人壽辰那日,這位章夫人也來過,夫人還帶著我跟這位章夫人打過招呼。
她也是在場的諸位貴婦中,鮮少對我和顏悅色的一位。
我斂衽行了一禮後,章夫人將我打量了片刻,笑著點了點頭,道了一聲「好孩子」。
我見二人還有話要說,便識趣地退了出來,尋思再找機會跟夫人說回莊子的事。
誰知出來卻聽馨兒說,我娘來了,正在角門等我。
待到了角門,一個素布包發的婦人看見我就迎了上來。
我問了兩句家中近況,就見她一副猶猶豫豫有話要說的模樣。
她每次來找我都是這樣,做出一副為難的模樣,偏讓我主動把話問出來。
我嘆了口氣,終究問道:「這次又怎麼了?」
她笑道:「阿阮,你大哥要娶妻了,是隔壁村劉莊頭的麼女,你大哥娶妻可是件大事。可你兩個弟弟最近也在上私塾,那筆墨紙硯當真比金子還貴,這讓咱們家怎麼承受得起?
「還有你爹想著,你大哥要娶的是劉莊頭的女兒,大家都是莊頭,可不能丟了臉面!
「所以,家裏就盤算著將舊房子翻新翻新,再起一座新房,正好用來給你大哥當婚房用。
「這不,你爹都已經看好了,就是咱們家旁的那塊地,到時候你回來也有個住處不是,多好。」
我不由心下微涼。
又是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