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她每次來看我,都是為了錢。
從未有一次是為了我。
自我入府開始,每月我都是在府裏領著月錢。
而每個月的月錢,再加上有時夫人給的貼己,基本上都給了她,我自己是沒留下什麼的。
一個月前她才來找過我,那時她說,大哥要娶妻了,聘禮錢還差點。
我東拼西湊了二十兩銀子給她。
如今,是再湊不出什麼來了。
我掏出身上僅剩的三兩碎銀遞給她,道:「我隻有這些了。」
她臉色一變,道:「怎麼可能隻有這麼點?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是不是私藏了不想給我?」
我心氣一上來,道:「娘,我是什麼身份,我能有多少銀子,這些已經是我的全部了。」
她冷笑一聲道:「全部?你休想騙我!你可是武安侯世子未來的夫人,堂堂世子夫人,怎麼可能這點錢都拿不出來?
「我看你是飛黃騰達了,就不想管你親生爹娘了,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看我不去找武安侯夫人評評理,讓她看看她未來的兒媳婦是個什麼貨色!」
說罷她作勢就要往府裏沖。
我連忙拉住她。
她見狀露出得意的神情,挑眉道:「怕了吧?怕了就把錢拿出來,別想著拿這點銀子搪塞我。」
我拽緊了手,忽然覺得可笑,又想到近日景況,不由笑道:「娘,你以為武安侯世子夫人的位置,是憑你一張嘴說有就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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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了頓,問:「你什麼意思?」
我發泄般道:「武安侯世子早就有心儀之人,他想娶的從來都不是我。」
一時分不清,這話到底是在告誡她,還是在告誡我自己。
可她不信,道:「怎麼可能,當初你來的時候咱們可是說好了的,你是童養媳,以後要當世子夫人的。你別以為說這些話我就會信你,你就是不想給錢。」
我甩開她的手,怒道:「我是什麼身份?武安侯世子又是什麼身份?他憑什麼娶我?」
見她猶自躍躍欲試,我繼續道,「你要去鬧?好啊,你現在就去,最好鬧得天下皆知,反正我也不想在這府裏待下去了,大家正好一拍兩散。」
「啪」的一聲,我被扇得側過了身子,一雙鹿皮靴卻落入眼簾。
我心跳驟停,抬眼一看,隻見謝止衡立在回廊拐角處,也不知在那兒看了多久?
「阿阮。」
秋風拂過背脊,一股難堪之情湧上心頭。
若說我最不想這一幕被誰看見,非謝止衡莫屬。
10
謝止衡命人取了一百兩銀子遞給我娘。
她笑容滿面地走了,一邊走一邊點頭哈腰。
我感覺抬不起頭來,勉強問道:「為何要給她?」
謝止衡說:「我隻是想幫你。」
我垂著頭不說話。
片刻後,他拉著我往聽竹軒走去:「去書房,我給你上藥。」
我掙脫了他,見他一副怔愣模樣,道:「我屋裏有藥,不牢世子費心。」
說罷,我轉身回了房。
回家這條路,算是堵死了。
這武安侯府,我也不能再繼續待了。
但是天無絕人之路。
我得好好想想,以後怎麼辦?
過了幾日,我陪夫人去鎮國寺上香。
在寺中閑逛時,發現有人在抄寫經文,其中不乏世俗中人。
待詢問過後得知,不久前一場大雨,偏逢藏書閣漏雨,裏面的書毀了大半,如今正在著人抄寫經文,以填空缺,按照經文厚度,每抄一本,可得三至五文錢。
我心下一動,去找了負責此事的知客師父,問他我能否在寺中抄書?
知客師父將我上下打量一眼,道:「可以倒是可以,隻是我寺中書籍不能帶離,隻能在寺中抄寫,看施主打扮,應為城中人士,又是一位女施主,來回奔波,恐有不便。」
我急忙道:「師父,我可以每日來寺中抄書,不懼艱苦,您就通融通融?」
知客師父終究點了頭。
在回府的馬車上,我就將此事告訴了夫人。
夫人聞言,嘆息道:「阿阮,衡兒和晚清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誠然,我不能逼著衡兒娶你,但這些年來,我早已將你當成了自己的女兒看待,即便衡兒與你無緣,我也定會為你物色一門好親事,絕不會虧待了你。你又何必非要掙這份辛苦錢?」
我想了想,鄭重道:「夫人,阿阮以前隻曉得照顧好少爺,一心想著嫁給他,一切都圍著他打轉,那段日子對我而言,甚是深刻,隻可惜,我與他有緣無分。如今,阿阮卻想為自己活一次。」
夫人最終同意了。
翌日起,我便開始奔波於武安侯府和鎮國寺間。
每日天不亮就起,夜幕而歸。
直到有一天,我打著哈欠打開房門,發現謝止衡站在門外。
月亮還未歇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恍然發覺,我與他雖同住在聽竹軒,卻好久未見了。
其實我是感謝他的。
若不是他當初教我讀書識字,現今我也找不到抄經這份差事。
是以,我笑道:「世子,這麼早就起了?」
說完我才想到,他為了準備春闈,一向是起早貪黑的。
為了娶趙晚清,他當真捨得下功夫。
想到此處,我不由黯然一笑。
他道:「聽母親說,你這些日子在鎮國寺抄經,阿阮,若是銀子不夠用,可以告訴我,不用如此辛苦。」
我勉強一笑,道:「世子,我並未全然為了銀子,這幾年我一直在圍著你打轉,如今我想來,我竟從未思考過,自己該活成什麼樣子?我現在隻是在尋找我自己而已。」
他沉默了片刻,道:「那你這段日子,可是在刻意躲著我?」
我亦默了默。
的確,我是刻意借此機會躲著他。
這些日子以來,我也想明白了,我與他之間隔著天塹。
以前我被童養媳這個身份迷了心智,夫人的疼愛,他的寬容,都讓我天真地以為我真的能夠嫁給他。
直到看到趙晚清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不僅一廂情願,還看不清自己的位置。
他堂堂武安侯世子,怎會娶一個莊頭的女兒為妻呢?
那是會被世人恥笑的。
而我,一個小小莊頭的女兒,又憑什麼嫁給武安侯世子呢?
不管從哪方面來看,我與他都不相配。
是我,配不上他。
但是,這不代表我就該自輕自賤。
即便身份卑微,我也應當活出個人樣來。
而鎮國寺這份差事,於我而言,就像一根救命稻草般,我不得不緊緊抓住。
我看了眼天色,再不走就晚了,便對他道:「世子快去讀書吧,我也要走了。」
11
我在鎮國寺抄書抄了一個月,一直勤勤懇懇,從未怨言,逐漸也與寺中的師父們混熟了。
師父們有別的活計也願意招呼我。
自然,都是要給銀子的。
這日需要將院子裏曬好的書運回藏書閣,而寺中仿佛來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師父們都去了前院迎接,是以這一攤子事兒就落到了我的身上。
藏空師父臨走前,囑咐我說,一定要在日落前將這些書運回藏書閣放好。
我看著滿院子的書,嘆了口氣,擼起袖子開始幹。
說來,這還是我第一次進藏書閣。
平日裏,藏書閣連寺裏的弟子都不能隨意出入,更別提我這樣的世俗外人。
是以,當我第一次看見閣中參天的書架,數不清的藏書累疊其上時,感覺頗為震撼。
夜幕降臨時,我將將把最後一疊經文放進指定的位置,甩了甩酸軟的手臂,準備從木梯上下去。
誰知腳下一軟,「嘭」的一聲摔了下去。
正頭暈眼花時,眼前出現了一雙黑色的靴子。
我抬頭一看,一個身著竹紋直裰的男子,正居高臨下,負手而立。
我趕緊爬了起來,尷尬地拍打身上的塵土。
聽他問:「你是誰,為何出現在此處?」
他聲音低沉,自帶一股威壓。
我好歹也在武安侯府待了幾年,知道有些人即便衣著樸素,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物。
我老老實實地將在此的緣由告知。
他聽罷,從書架上取出一冊《西疆遊記》出來,隨手翻開看了看,問道:「這是你抄的?」
我瞧了那書頁一眼,道了一聲「是」。
他說:「字跡尚可,筆力不足,也罷,尚過得去。」
我挑了挑眉,沒說話。
他又瞧了那半邊書架一眼,問:「這些書都是你搬進來的?」
我隨著他的目光看去,點頭稱是。
他說:「寺裏的人都死了嗎,竟讓一個小姑娘來幹這些事。」
我尷尬地撓了撓頭。
即便我這些日子為了來往方便,都做書童打扮,但還是被人一眼看出女子身份。
我急忙道:「不怪寺裏的師父,是我自己願意的。」
他轉眸看來,目光如旋渦。
我趕緊解釋道:「我、我缺錢,做這些活兒都會給酬勞的,藏空師父這是在照顧我。」
見他良久不說話了,我才告辭而出。
走出來才發現,藏書閣大門外不知何時已被帶刀侍衛圍了裏三層外三層,氣氛威嚴肅穆。
我腳剛踏出門檻,一名首領模樣的人走上前來,遞了一個銀袋給我。
說:「這是你今日的工價。」
我掂了掂,怕有百兩之重,連忙就想退回去。
那人卻抬手道:「姑娘不必推拒,你為咱們王爺搬了一下午的書,這些是王爺的賞賜,收下吧。」
王爺?
我心下一驚,剛才那人是個王爺?
為他搬書?
難不成這藏書閣中的書是他的?
怪不得,我說鎮國寺的藏書閣中,怎會有《西疆遊記》這種書籍。
12
身上揣著一百兩銀子,我心裏忽然生出一個想法。
當初夫人將我帶回武安侯府時,就將我的賣身契還給了我,還去官府消了奴籍,所以我現在是良民。
既是良民,就可以開店做生意。
接下來,我沒有再去鎮國寺,而是整日流連於東西二街,最終在東街盤下了一個小鋪面,做上了酒釀生意。
我對自己的手藝頗為有自信。
畢竟當初我對謝止衡有多用心,在做酒釀上下的功夫就有多少。
小店開張那日,我給斜對面的歌舞坊送了一大壇子酒釀過去。
歌舞坊的周媽媽打量了我良久,笑道:「小姑娘家家的做生意不容易,這壇子酒釀媽媽我收下了,若是坊裏的姑娘們喜歡,定會光顧你的店鋪的。」
周媽媽雖然被喚媽媽,但瞧模樣卻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子。
她笑容嬌媚又張揚,對我笑時,眼裏有光。
我連聲道謝。
從此以後,當真有不少歌舞坊的姑娘讓丫鬟來我店裏買酒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