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鄞一怔後反應過來,再看輿圖時,心中頓時明了:“長信王識破我們燕州弱防是假,想保蓟州是真,現佯裝要取燕州,實則是想調虎離山,繼續取蓟州?”
他忽而難掩激動之色,看向謝徵:“若是讓長信王誤以為我們中計,當真帶兵回援燕州去了,等叛軍攻打蓟州時,我們之前的戰術便可派上用場了!”
謝徵替他說完了後半句:“難在如何讓長信王相信我們去回援燕州。”
公孫鄞道:“正是,錦州雖有你麾下幾員勇將守關,但未免萬一,屯於徽州兵馬是決計不能動的,可沒有大的行軍動向,實在是難以引長信王上鉤。”
謝徵垂眼看了輿圖上的燕州片刻,道:“我親去燕州。”
公孫鄞一驚,他這是要用他自己當餌。
他忍不住替他擔憂:“若是長信王覺著你的命比蓟州值錢,當真要回頭取燕州呢?”
謝徵抬眸道:“你不也說,長信王還指望我替他擋著外敵,以便他趁機南下?”
公孫鄞還想說什麼,他卻笑了笑,漫不經心的眉眼裡,透著股狂妄:“他若真敢來取我性命,我在戰場上斬了他首級,西北之亂倒是徹底平了。”
公孫鄞想說這人當真是狂到沒邊了,卻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眸色變得有些復雜。
崇州一戰他中了圈套險些死在沙場上,他身死的謠言傳出去那般久,軍心早已不穩,謝家軍被魏宣那草包接手,又揮霍打了不知多少場敗仗,士氣大落。
如今他回來,必須要打一場絕對漂亮的勝仗,才能把謝家軍在魏宣手中敗光的士氣重漲起來。
公孫鄞甚至懷疑魏嚴就是找不到他屍首,怕他卷土重來,才故意派魏宣去接管徽州,可勁兒糟蹋謝家軍的。
養一支精銳軍隊至少得三五載,可毀掉一支軍隊,隻需要幾場敗仗。
他既是為了大局,其中有沒有想順帶幫他那心上人帶回妹妹的心思,公孫鄞倒也沒在這種時候問,隻道:“侯爺既要用此計,要麼將賀敬元收入麾下,要麼……除掉他。畢竟盧城現有兵力,都在他手中,要做一個吃下長信王五萬大軍的口袋,必須得動用盧城所有兵力。”
謝徵半瞌的眸子裡蕩開幾許深意:“來盧城這麼些時日,的確該見他一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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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氏夫妻背後藏著的秘密,他命人查了那般久,卻一無所獲,除了魏嚴,想來隻有賀敬元知曉了。
第65章
賀敬元自收到那封從蓟州主城送來的信,得知樊家小女兒無故被人劫走,樊長玉去看了卷宗後,是半點睡意也無,正於帳內看著兵書,守在帳外的親衛忽而進帳來報,說公孫鄞求見。
賀敬元不知武安侯麾下這名首席幕僚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稍作沉吟,還是讓親衛把人請進來了。
帳簾一掀,進來的卻不止公孫鄞一人。
賀敬元目光落到他身後那名著玄色卷雲紋箭袖長袍的男子身上,一怔之後,連忙起身:“侯爺?”
謝徵揚了揚唇角:“賀大人,別來無恙。”
比起那些徵戰沙場的老將,他實在是太過年輕了些,加上容貌昳麗,早些年軍中不服他的大有人在,覺著他無非是投了個好胎,乃謝家獨苗,又有魏嚴這個舅舅,在軍中才能一路高升。
但隨著錦州被奪回,遼東十二郡被收復,這等從前朝至今都無人敢蓋過的功績,終於壓下了所有質疑的聲音。
外人隻贊嘆一句他來天縱奇才,同為武將,賀敬元卻深知他所立的戰功中,無論哪一件,拎出去都夠普通武將吹噓一輩子了。
而這些光鮮背後,必定是用鮮血和一次次搏命換來的。
縱然賀敬元在年歲上長了謝徵兩輪不止,卻是打心眼裡佩服這位大胤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武侯。
他引著謝徵往主位上坐:“侯爺怎突然造訪盧城?”
謝徵並未推辭,他若不坐這位置,這屋內這幾人就都不用落座了。
他姿態闲散坐下,接過賀敬元親自奉上的一杯茶,視線同賀敬元對上時,賀敬元因為之前徵糧一事,腰背伏低了一分,眼底有些許愧色。
謝徵嘴角輕扯,並未在此時發難,隻道:“隨拓老兒以五萬大軍圍蓟州,是要徹底掐斷開春後水上的糧道,如今前線尚穩,本侯擔心這後方的補給,便親自過來看看。”
賀敬元抱拳鄭重道:“還請侯爺放心,隻要我賀某人尚有一息在,便不會叫賊子攻陷蓟州。”
謝徵指節輕扣著太師椅的扶手,漆黑的眸子裡帶著笑意,卻又不怒自威:“本侯前來,並非是信不過賀大人,蓟州守不守得住,全在盧城,但城內現有兵力不過兩萬,長信王一旦攻城,隻怕難以抵擋。新徵的兵卒對外稱有五萬之眾,但實際隻有三萬,且全是從未上過戰場的莊稼漢,真到了將親兵全趕上城樓死守的那一步,盧城優勢也不大。我同公孫先生巡視了盧城周邊的地形,想出一計,可盡數吞下長信王圍於盧城外的五萬兵馬。”
賀敬元從盧城被困開始,就沒睡過一個好覺,此時聽謝徵說有破敵之法,不免也難掩詫異之色,問:“不知侯爺所想是何計?”
謝徵看向公孫鄞,公孫鄞代為答道:“巫河之水自西向東而流,途經於蓟州,但源頭在於燕山。開春後燕山上的冰雪融化,化作水流匯入巫河,我們派兵在上遊修壩暫且堵住巫河之水,盧城一帶河床水位仍舊低淺,賀大人再誘長信王手中兵馬渡河床,屆時炸開上遊的堤壩,便可水淹長信王五萬大軍。”
賀敬元一聽此計,忍不住撫掌叫好:“此計甚妙!隻是修堤壩並非小事,少不得發動成千上萬將士,如何才能瞞過長信王那邊的斥侯?”
謝徵道:“長信王日前才寫了戰書與我,欲取燕州,我從蓟州借兩萬兵馬回去,中途將大部分人馬都放於巫河上遊修堤壩,賀大人這邊再多派人手截殺斥侯,如此,便能瞞天過海。”
賀敬元很是不解,“之前公孫先生說,讓燕州弱防,引長信王回攻,長信王若是中計,該直取燕州,打一個錯不及防才對。”
公孫鄞笑吟吟道:“賀大人所言不假,長信王此舉,是為將計就計,假意中了我們的計取燕州,實則還是攻打蓟州,以此佔鹽湖,霸水道。”
賀敬元畢竟是徵戰經驗豐富的老將,瞬間就明白了他們之前說的,帶兵回援燕州,也是一出將計就計,讓長信王以為他們當真保燕州去了。
他垂眼沉思片刻後道,“若是長信王也覺出此為計謀,當如何是好?”
謝徵篤定道:“他不會察覺。”
賀敬元面露不解。
公孫鄞憋著笑解釋:“侯爺的獨女在長信王手上,侯爺此番借兵回燕州,表面上,也是為了救回獨女。”
謝徵寒涼的目光掃過公孫鄞,公孫鄞趕緊正襟危坐。
賀敬元倒是有些茫然了,好一陣才收斂神色,抱拳道:“此前倒不知侯爺喜得的千金,想來千金在賊子手中遭罪了。”
公孫鄞好不容易忍住的笑,因為賀敬元這番話,又險些破功。
謝徵臉色難看至極,到底還是解釋了句:“是本侯妻妹,反賊誤會了她身份。”
賀敬元前一秒才被迫接受了謝徵有個女兒的事,現在得知被反賊抓走的不是他女兒,是他妻妹,對於他突然多出個侯夫人,饒是有了心理預期,還是被驚到了。
若隻是他女兒,是收在身邊的女人生的倒也沒什麼。
但他有侯夫人了,這就不是小事了,京城多少世家削尖了腦袋等著和他結親呢,甚至他和魏嚴撕破臉的傳聞鬧出去後,一直被魏嚴壓著的皇室都想著嫁一位公主給他,借他之手打壓魏嚴。
多少人盯紅了眼盯著的位置,什麼時候有主了?
不僅賀敬元,就連公孫鄞,也狠狠吃了一驚。
他原本以為謝徵對那姓樊的屠戶女,隻是救命之恩再加些許日久生情,怎料他竟是視對方為妻?
有一瞬公孫鄞甚至想著,謝徵是不是被人下降頭了?
謝家如今雖隻剩他一個男丁,可那也是百年世家,他若娶妻,在整個京城都得攪起一陣腥風血雨,畢竟那意味著整個京城的權勢會被重新劃分。
謝家宗婦,也隻有那些世家出身頂頂優秀的京都貴女才當得起,娶一鄉野村婦,不是上整個京城的人都看笑話麼?
公孫鄞眉頭皺得死緊,深知自己認識了十幾載的人,絕非意氣用事之輩,有心想多問他幾句,礙於賀敬元也在,到底是忍住了。
謝徵見賀敬元和公孫鄞雙雙失態,眼底毫無波瀾,隻問:“賀大人以為此計如何?”
賀敬元回神,暫且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忙道:“此計妙極,盧城一切兵馬,任聽侯爺調遣!”
他說著,便雙手舉過頭頂,呈上蓟州虎符。
再無比這更誠懇的表忠。
謝徵接過虎符,像是並未把這可調動整個蓟州兵馬的鐵符當回事,於指尖把玩著,垂眼道:“還有一事,本侯想請教賀大人。”
他用上“請教”二字,就有些耐人尋味了,賀敬元隱約猜到他想問的是什麼,從他阻止了魏宣徵糧起,賀敬元便已決定把自己當初知曉的全盤告知他,此刻隻道:“侯爺有什麼想問的,且問便是,隻要是下官知曉的,必定知無不言。”
謝徵的他這番保障,唇角往上提了提,道:“清平縣臨安鎮上,有一戶姓樊的屠戶,魏嚴為何要那對夫妻的命?他幾番派人去那家人家中尋的,又是何物?”
公孫鄞聽謝徵問了這麼多關於樊家的事,下意識皺起眉頭,難不成他看中那樊家女子,同魏嚴有關?
賀敬元神色則有些復雜,也想知謝徵對當年的事到底已知道了多少,道:“在下官回答侯爺之前,侯爺可否告知下官,為何要查樊家背後的事?”
謝徵道:“內子父母死於非命,總得替她查一查。”
賀敬元聽到這話,猛地抬起眼,神色說是驚駭也不為過。
謝徵以為他和公孫鄞一樣,都是驚訝於自己許諾樊長玉的身份,心中有些不喜,微冷了神色道:“賀大人現在可以說了麼?”
賀敬元指尖隱隱有些發顫,垂下蒼老的眼皮,沉默了許久,嘆道:“死去的那名樊屠戶,從前是丞相手底下的人,後來叛了主,逃出去隱姓埋名過日子,隻是還是被丞相查到了,由此要了他性命。至於丞相要的東西,我也不知是何物。”
魏嚴曾對他有知遇之恩,後又有栽培之恩,如今雖是政見相左,但賀敬元還是會敬稱他一聲“丞相”。
謝徵眉眼陡然凌厲,唇角卻依舊帶著笑意,“若本侯沒猜錯,那東西,應當是賀大人拿走的才對。”
賀敬元苦澀道:“是下官拿走的,但下官當真不知那是何物。”
謝徵眼中耐性少了些:“賀大人以為本侯會信這套說辭?”
賀敬元道:“不管侯爺信不信,下官所言句句皆屬實。”
謝徵冷笑:“你連魏嚴要的東西是什麼都不知道,如何替魏嚴找?”
賀敬元自嘲一笑:“我這些年在蓟州所為,早已引得丞相不滿,丞相讓我去殺樊家夫妻,也隻是為了看我是否還忠於他罷了,並未讓我順帶找什麼東西。那東西,是樊家夫妻赴死前交與我的,囑咐我在丞相要時交與他便是,切莫自己拆開看。”
謝徵從中聽出幾分蹊蹺,問:“你同樊家夫妻相熟?”
賀敬元眼底難掩滄桑:“是賀某故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