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扎間,他揣在衣袋裡的糖也掉了出來。
公孫鄞同謝徵目光對上,隻覺他面色更冷了些。
見一向目中無人的家伙竟然蹲下去一顆一顆撿起掉落的陳皮糖時,公孫鄞整個人都愣了一下。
他正了神色,掙脫自己兩隻手,吩咐兩名親衛:“你們先出去,我有要事要同侯爺相商。”
親衛們原本也不敢真扔公孫鄞,得了他的話,謝徵又沒做聲,便齊齊退了出去。
公孫鄞走回矮幾前,皺眉問了句:“是那樊姓女子給你的?”
謝徵不答。
公孫鄞心知必然是了,見他這般,他忍不住道:“不就是幾顆陳皮糖嘛,我賠你還不成?”
謝徵將撿起的陳皮糖放回瓷碟裡,堅硬的糖果和碟子相碰發出參差脆響,他淡淡抬眸看向公孫鄞,漆黑的眸子蒼寒冷沉,像是海底萬年不曾見過日光的巖石,隻是同他對視著,脊骨就莫名竄起一股寒意。
公孫鄞搓了搓手上的雞皮疙瘩,到底是閉嘴了。
謝徵問:“尋我何事?”
一說起這個,公孫鄞臉色瞬間變得怪異起來,他看向謝徵:“你有個女兒?”
謝徵沒作答,隻嗤了聲。
公孫鄞便知曉應當是子虛烏有的事了,他拿出燕州來的那封信遞給他,“長信王命人送來的,說你女兒在他手上,不想你女兒被祭旗,就拿燕州去換。”
謝徵沒接那信,顯然是連看都懶得看一眼,冷嘲道:“隨拓老兒是知道自己這輩子坐不上那把龍椅,失心瘋了?”
公孫鄞也覺得這事處處透著怪異,按理說,長信王敢命使者送這麼一封信來,必然是勝券在握才對,就目前來看,這封信未免太過滑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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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他莫不是誤得了什麼消息,以為你有個流落在民間的女兒?”
說到此處,公孫鄞又從袖袋裡掏了掏,摸出一個竹哨放到矮幾上,好笑道:“對了,和著這封信一起送來的,還有這竹哨,說是你女兒身上的信物。”
謝徵視線冷漠掃過那竹哨時,卻忽而頓住。
這竹哨,他認得。
他重傷在樊家時,魏嚴的死士前去樊家翻找什麼東西,順帶殺人滅口,他帶著那小孩逃出去的路上,那小孩就一直在吹這哨子。
她和她妹妹不都是脫險了麼,為何這哨子會叫長信王的人拿去?
謝徵捏起那竹哨仔細看了看,冷聲吩咐:“去查,被送到了蓟州府的樊家那小孩是怎麼回事。”
公孫鄞一聽跟樊家有關,也很快反應過來,問:“落在長信王手中的,可能是那位樊姑娘的妹妹?”
謝徵抿唇不語,算是默認。
公孫鄞也沒料到竟是這麼個烏龍,手中折扇開了又合上,終是抬眸看向他:“若真是她妹妹,你打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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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州。
雖已是初春,但北地的冬天向來比南方走得晚些,院中的紅梅上依舊覆著層沒化完的薄雪,檐下的冰稜在日光下晶瑩剔透,緩慢地往下滴落著水珠。
樊長玉站在檐下望著掛著停在院牆上的兩隻跳躍著啄食的雀鳥出神,腰背挺得筆直,隻是眼下有著淡淡的青黑,明顯有些憔悴。
從驛站失火長寧失蹤那天起,她幾乎就沒怎麼合過眼。
妹妹被劫走了,她卻連仇人是誰都不知道。
那日驛站大火,趙大娘抱著長寧往外跑,卻被人捅了一刀,當場就痛得倒地不起,眼睜睜看著長寧被一群蒙面人搶走。
得虧那一刀沒傷及要害,趙大娘才撿回了一條命。
官府調查後,猜測是尋仇,說對方既然選擇帶走長寧,而不是就地殺人,肯定會拿長寧當籌碼跟他們談條件。
但已經過去三天了,劫走長寧的人像是就此銷聲匿跡了一般,沒送來任何消息。
樊長玉自問沒結什麼仇家,若說唯一可能會被報復的,也隻有清風寨了。
但清風寨餘孽也盡數被官府清繳,便是還有一兩尾漏網之魚,也萬不敢在蓟州主城鬧出這般大的動靜。
那日救她的那些行為詭異的官兵,她本以為是山匪假扮的,最後卻從李懷安口中得知,盧城那邊怕蓟州主城撤走了太多兵力無力剿匪,派了一隊輕騎過來幫忙。
不可能是山匪劫走長寧,樊長玉想起清風寨大當家說的,當年押送藏寶圖的並不是自己爹,而是一個叫馬泰元的閹人,她便懷疑到了迄今還是一團謎的爹娘的仇家身上。
她這兩天也四處打聽過關於四海鏢局和馬泰元的消息,發現那山匪頭子並未說假話。
唯一的突破口就隻剩官府當初審訊那些黑衣人的卷宗了,樊長玉也是實在想不到法子了,才想著來找李懷安幫忙,看看關於她爹娘的死和她家兩次遭遇歹徒的卷宗。
下人進府通報後,她已在這前廳等了一盞茶的功夫,因為心裡壓著事情,坐久了憋悶,才走到廊下透透氣。
書辦從回廊另一頭疾步走來,見了樊長玉,客氣道:“大人在文經閣,姑娘且隨我過去吧。”
樊長玉道了謝後,便大步跟上,這府上的秀麗景觀是半點無暇觀賞了。
文經閣燒著地龍,一進門便暖意襲來,初春的寒意全被擋在了屋外。
李懷安一生緋色官服坐於案前,正執筆批閱著文書,比起樊長玉初見他時的溫雅和氣,穿上這身官袍,他身上似乎多了幾分疏離和威嚴。
書辦恭敬道:“大人,樊姑娘來了。”
李懷安這才從堆積的文書中抬起頭來,擱筆道:“叫樊姑娘久等了,蓟州府所有卷宗放於文庫,讓底下人去安排費了些時間,現在可以過去了。”
他是李黨,前來蓟州又是暫代賀敬元的職位,一來就查文庫裡的卷宗,說出去終歸是不好聽,何況再帶旁人進去,總得將不相幹的人都暫且支開才方便。
樊長玉道:“是我給大人添麻煩了。”
李懷安望著她笑笑,似乎又變成了那個溫雅純粹的讀書人:“若不是樊姑娘,李某或許已命喪山匪之手,查看卷宗,尚還在李某能力範圍內,樊姑娘無需客氣。”
快出門時,他看了一眼樊長玉的裝扮,喚書辦取來一件鬥篷,道:“文庫裡的卷宗若要外借必須記錄在案,樊姑娘隨我進去看吧,未免引人耳目,還是披上這件鬥篷。”
樊長玉知道他私用公權幫自己,也怕給他帶去麻煩,將鬥篷披上,兜帽一戴,瞬間遮住大半張臉,隻餘一截下顎和淡紅的唇露在外邊。
李懷安視線掠過,多停留了一息。
出門的這一路,樊長玉都沒遇上其他人,想來是被李懷安支開了。
到了地方,就見大門外站著一隊森嚴的鐵甲衛,李懷安出示令牌後,鐵甲衛才放行。
樊長玉跟著他進了那高大又顯得陰沉的樓閣,這才發現所有的門窗都蒙上了一層黑布,隻有一豆燈火淺燃著,裡邊一排排書架幾乎看不到盡頭,書架上密密麻麻放著竹簡文書之類的東西。
李懷安端著燭臺走在前邊,根據書架上的標號尋了一陣,從中拿起一卷:“去年十二月的,找到了。”
他遞給樊長玉,樊長玉趕緊翻看起來,李懷安似乎為了幫樊長玉照明,端著燭臺站近了些,卻又還隔著小半步的距離,不會讓人下意識排斥。
樊長玉匆匆翻閱完,臉上的神情卻更凝重了些:“這卷宗上寫的我爹娘遇害,的確是山匪為了藏寶圖。”
李懷安眸子微動,到底沒說有人篡改卷宗這樣的話,能在蓟州隻手遮天篡改卷宗的,大抵也隻有那位親去盧城守關的蓟州牧了。
他溫和道:“興許是那山匪頭子為了活命,騙了姑娘。”
樊長玉沒說話,她就是去打聽過後,確定山匪頭子沒騙自己,才敢冒昧來找李懷安的。
這份卷宗,到底是官府故意寫成這樣的,還是為了結案草率胡亂寫的?
從官府卷宗上也尋不到爹娘仇敵的蛛絲馬跡,她心情沉重,離開文庫後便向李懷安告辭,回了暫且落腳的地方。
趙大娘身上有傷,如今身邊離不得人,樊長玉不在時,便是那日驛站失火後僅剩的幾個鄰居幫忙照顧。
整個清平縣就剩這麼幾個老弱婦孺了,蓟州官府將她們直接安置在了主城,按月送錢送糧。
樊長玉不知道的是,她今日去文庫看了卷宗的事,當天就已有人快馬加鞭將消息送去了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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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寒露重,賀敬元在燈下看完從蓟州送去的信件,良久,才喃喃自語:“東西我已給他了,那兩個孩子什麼都不知,如今這局勢,他不可能再對她們下手才是。”
他蒼老的眼皮上堆滿褶子,想到某種可能,原本儒雅的面容也多了幾分冷硬:“莫非是李太傅為了樊家手裡的東西,故意設的局?”
他思量片刻,終究是提筆速速寫下一封書信,封好後換來帳外親衛:“快馬加鞭將這書信送回蓟州,交到文常手上。”
鄭文常是他的得意門生,眼下他雖不在蓟州,但蓟州掌兵的是鄭文常,也能替他做一些事情,李懷安帶樊長玉去看了卷宗的事,便是鄭文常傳來的。
親衛拿了書信快步離去。
賀敬元望著沉沉的夜色,終究是沉嘆一口氣:“天下尚未大亂,百姓都已苦成了這般,若真亂了,又得死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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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扎在盧城外的燕州營地裡,中軍帳內亦是燈火通明。
探子已打探回了確切消息,驛站丟的那女娃娃,是長寧無疑。
公孫鄞指著輿圖上燕州和崇州的位置,道:“我覺著其中有詐,且不提長信王那邊提出拿一稚童換燕州太過兒戲,單是燕州在崇州以北,北厥人如今正在攻打錦州,錦州之後便隻有徽州和燕州擋著,你之前故意讓燕州弱防,想引他棄蓟州轉攻燕州,解蓟州之圍,他都沒上當,現在為何又要你讓地了?再退一萬步說,就算錦、徽、燕三州都盡歸他手,那他還得分出兵力去抵擋北厥人,哪有讓你在前邊擋著異族,他自己揮師南下來得好?”
謝徵坐在圈椅上,目光冷淡掠過公孫鄞所指的兩地,忽而笑了聲:“他們這是將計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