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鄞對樊家的事並不知情,聽到此處忍不住道:“所以賀大人為了讓魏嚴相信你還忠於他,殺了昔日故友?”
賀敬元並未言語,算是默認。
公孫鄞見他此時這副傷懷做派,意味不明道了句:“自古忠義難兩全,也怪不得賀大人。”
賀敬元聽出他話中的譏諷意味,道:“我不動手,丞相總會派旁人去。我殺樊家夫妻二人,尚能如她們夫妻之願,保住樊家兩個孩子。旁人去,便是斬草除根了。”
公孫鄞一時也無言,魏嚴的手段,他們都再清楚不過。
片刻後,他問:“魏嚴並未讓賀大人尋那物件,賀大人後來呈與他,就不怕魏嚴猜忌?”
賀敬元答:“自是怕的,但侯爺既與樊家姑娘結為夫妻,想來也清楚那姐妹二人對她們父母之事毫不知情。故友已去,賀某心中有愧,隻求能護住他僅剩的這一點血脈。彼時魏宣戰敗,侯爺生死的傳言也在外,西北局勢混亂,丞相不得不用賀某,這才睜隻眼閉隻眼。”
謝徵指尖輕扣著椅子扶手,隻是沉默,賀敬元說的這些,和他之前猜測是出入不大。
公孫鄞又問了句:“樊家夫妻給賀大人的東西,大人當真沒看?”
賀敬元苦笑:“公孫先生真會說笑。我若是看了,丞相還能容我?”
公孫鄞看著謝徵一聳肩。
問了這麼多,看似解開了不少謎題,但真正重要的又一個都沒問出來。
謝徵忽而抬眸:“樊二牛在魏嚴身邊時,是何名諱,居何職?”
賀敬元額角墜下冷汗來,道:“侯爺,恕下官現在不能說。”
謝徵不笑的時候,一雙鳳眸壓迫感尤其逼人,他審視著賀敬元,問:“為何?”
賀敬元嘴裡發苦,他當然知曉樊家背後的真相,對謝徵而言意味著什麼。若是他同樊家並無交集,隻是查當年的錦州一案碰巧查到了樊家,自己或許還能寄希於他心中那份仁慈,樊家夫妻已死,往事塵埃落定,莫要再追究樊家那對孤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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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竟稱樊長玉為內子,樊家小女兒又是被反賊誤當成他女兒劫走的,賀敬元不敢想象道出真相後,樊家那兩姐妹會面臨什麼。
他會告訴謝徵樊家夫妻真正的身份,但不是現在,至少得等樊家姐妹都安全後。
第66章
遠處巡營的將士打更報起時辰,梆子聲自夜幕裡傳來,在一片寂靜的大帳內顯得尤為清晰,高幾上燃著的燭火猛地顫動了一下。
賀敬元在謝徵冷峻的目光下,艱難開口:“侯爺姑且當賀敬元是膽小鼠輩罷,若解盧城之困後,賀某若還有命在,必定向侯爺坦誠一切。”
公孫鄞聞言不免看了謝徵一眼,二人皆是不置可否。
賀敬元將蓟州調兵的虎符都交了出來,可見其表忠程度,卻又守著樊家夫妻的身份不說,隻為圖自保,怕謝徵拿到兵權之後直接除掉他,這樣一點小心思,倒也無傷大雅。
帳內短暫地沉寂了一陣後,謝徵才扯了扯唇角道:“賀大人大可把心放進肚子裡,謝某出身行伍,旁的不敢保證,許諾的事,一定不會食言。再者,賀大人在蓟州任職十載有餘,甚得民心,也得蓟州將士們愛重,本侯輕易也不敢動賀大人不是?”
賀敬元額角的冷汗都滑下來了,忙垂首道:“侯爺說笑了,論在軍中的威望,何人又能越過侯爺去?”
謝徵指尖在椅子扶手上不輕不重地叩了兩下,黑眸審視著眼前這位恭敬拱手的儒將,像是權衡定了什麼一般,終是做了讓步:“好,本侯便等著盧城之困解後,賀大人的答案。”
賀敬元隻覺壓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視線陡然一輕,呼吸都順暢了許多,愈發恭敬地抱拳將腰身折了一個度:“多謝侯爺體恤。”
謝徵起身,繡著雲海紋的衣擺垂感極好,料子甚至在燭火下反著光,他淡淡落下一句:“明日賀大人撥與兩萬新兵,將城內擅修築水利的工匠一並安插進去,立春後雨水將至,不在春汛到來前於巫河上有築好堤壩,此計便派不上用場了。”
賀敬元忙道:“下官今夜便召集底下將領安排。”
走出大帳後,公孫鄞低聲同謝徵道:“你倒真允了他的討價還價。”
謝徵把蓟州虎符扔與他,斜眼問了句:“不然?”
公孫鄞兩隻手去接才捧住了虎符,道:“他在蓟州經營多年,既要用蓟州軍來做吃下長信王五萬大軍的一個口袋,的確輕易動不得他,大戰前主將身亡,哪能不影響士氣。不過……他虎符都交出來了,也是真敢賭你會為了樊家,不論如何都留他性命。”
謝徵道:“他若不交虎符,我焉敢北上?”
公孫鄞不由失笑:“這位賀大人倒是看得通透,他會這般顧慮倒也不無道理,你不會在大戰前動他,但忌憚他在蓟州軍中的威望,會不會讓他在大戰中‘就義’就說不定了。”
謝徵未語,算是認同了他的說法,繼續往前走時,道:“崇州那邊,你代筆回信一封,同隋拓老兒談其他條件。”
公孫鄞明白了他的意思,拿燕州去換樊家那小女兒是不可能的,回信讓長信王提其他條件,才能讓對方覺著,他們當真是在意那小孩生死的,由此從蓟州借兵去燕州也不奇怪。
再者,讓長信王那邊知道那小孩對他們重要了,長信王才越發不敢讓那小孩有什麼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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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崇州,長信王府。
男子蒼白似枯骨的手指將信件扔進了書案旁的火盆裡,信紙很快在紅炭中化作灰燼。
春寒料峭,哪怕在室內,男子肩頭依舊搭著大氅,他帶著病氣沒多少血色的唇輕扯了下,像是孩童遊戲贏了一般,笑容惡劣又愉悅:“他竟當真從蓟州借了兩萬兵馬。”
送信前來的男子不解道:“被世子劫回來的那孩子,壓根不是武安侯之女,殿下,其中會不會有詐?”
隨元淮抬起一雙黑得讓人脊背發涼的眸子:“那不是他女人的妹妹麼?清平縣被屠,他都能不顧一切殺回去救人,他若不救那孩子,你猜他那女人知道了會如何?”
立於下方的錦袍男子,正是趙詢。
他本想說武安侯那等身份,要什麼女人沒有?但想到跑了幾次都被眼前人抓回來的那女子,又禁了聲,轉而道:“殿下說的是。”
隨元淮玩味道:“退一步講,便是圈套,於我們又何幹?”
趙詢心中陡然一驚,明白他是想坐山觀虎鬥,拱手道:“殿下英明。”
隨元淮望著他,意味不明揚了揚唇角,趙詢在他的目光下,頗有些如芒在背,顫聲詢問:“殿下為何這般看著屬下?”
隨元淮笑了笑,“聽說你教那小賤種寫字了?”
趙詢膝蓋一軟跪下了:“殿下恕罪,屬下何德何能,教得了小公子,是小公子之前一直哭著要見……俞姨娘,屬下這才哄小公子說隻要好生讀書認字,殿下高興了,或許會讓他見俞姨娘。”
隨元淮似笑非笑道:“你倒是會替孤做決定。”
此話一出,趙詢臉色慘白,額頭抵著冰冷的地板道:“屬下該死,請殿下責罰。”
正巧屋外一中年女子進來送點心,見趙詢跪在地上,面露異色。
隨元淮單手撐著下顎,慢悠悠道:“起來吧,蘭姨看著呢。”
趙詢絲毫不敢動,送點心的中年女子面色亦是一變,把點心放於案上後,退後一步跪下道:“殿下,詢兒若做錯了什麼,殿下責罰便是,莫要折煞奴婢。”
隨元淮噙著笑親自扶起中年女子:“蘭姨這是做什麼,若是沒有蘭姨,孤又哪有今日?快起來吧。”
他的手因常年久病而帶著涼意,中年女子被他扶起時不經意觸碰到他手背,隻覺冷得心驚。
隨元淮發現了她臉上一閃而過的慌亂,嘴角笑意愈深了些,他看向跪在地上的趙詢:“阿詢也起來,你和蘭姨都是孤最親近的人,別動不動就跪。”
趙詢看向中年女子,見她微微點頭後,才帶著滿背的冷汗起身,恭敬道:“為殿下盡忠是屬下本分。”
隨元淮笑笑不答話,他興致索然看了一眼案前的書卷,百無聊賴道:“回頭讓人把那小賤種帶過來我瞧瞧,看他的書念得怎麼樣了。”
趙詢垂首應是。
趙詢和那中年女子都出去後,隨元淮在自說自話般問:“他們對孤還忠心麼?”
空無一人的書房內,卻從暗處走出一個影子來:“趙家母子對殿下並無二心。”
隨元淮隻是笑笑:“繼續盯著。”
黑影又退回了暗處,似乎這房裡壓根就沒多出一個人來過。
隨元淮大概是倦了,俊秀的眉眼裡透出些許疲色,單手撐著額,望著書房窗外的景致出神。
他這副身體,破敗得厲害,這些年一直靠湯藥續命。
十六年……不對,又過了一載,當是十七年前了,東宮那場大火燒毀了他大半張臉和近乎半身的皮膚,也正是這般,他才能和長信王長子互換身份,撿回一條命。
當年真正死在東宮裡的,乃長信王長子。
那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金蟬脫殼。
太子死了,他母妃知道馬上就要輪到他們母子了,一手策劃了東宮大火。
她以悲傷過度為由,請了不少京中貴眷帶著家中兒女前去做客,陪她說話散心。
長信王府便是他母妃替他尋的安身之所,宮女斟茶時不慎打翻了茶盞,弄髒了長信王長子的衣物,他母妃命宮人帶長信王長子去更衣,那身換下來的衣物,最終穿到了他身上,而長信王妃母子,皆死在了那場大火中。
他臉上被燒得面目全非,長信王妃又已死,王府的下人壓根認不出他,隻憑著身上的衣物和所佩之物斷定他就是王府長子,將他帶了回去。
從此他不再是皇長孫,而是長信王那個被燒得半死的嫡長子隨元淮。
蘭姨曾是他母親的心腹,也在那場大火裡脫了身,後來嫁了一富商,一直暗中幫襯他,生下趙詢後,便毒死了富商,讓趙詢繼承富商家業,等趙詢能獨當一面後,才回到他身邊照料他起居。
為了能重新見人,他身上那些被燒毀的死皮,都是這些年陸陸續續換掉的。
早些年他被燒毀了臉,伺候的下人沒一個敢直視他,後來他忍著切膚之痛換掉了燒傷的皮,下人們倒是愈發懼怕他。
想到此處,隨元淮譏诮笑了笑。
不過他母妃當年選了長信王府作為他的退路,委實也是有諸多考量的。
一個被燒毀了臉的廢人當不得王府世子,不管將來長信王娶的新婦是誰,都會盡心盡力待他這樣一個沒有任何威脅的嫡長子,為自己博個賢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