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媽媽關了吹風機,瞠目結舌:“什麼?”
“我想救程勻,我不想她再挨打,我想幫她。”胤礽抬起清澈的眼睛,他這輩子的容貌與上輩子有八成相似,但又有幾分應媽媽的影子,臉型秀氣白皙,目如點漆,左眼下還有一顆小小的淚痣——上輩子阿婉年老病重昏迷,胤礽聽聞消息從九州清晏趕去,下轎子時腿一軟,太監們手忙腳亂地扶也沒完全扶住,他身子被架住,臉卻還是磕在地上,被一塊石子劃破了眼下的皮,後來便留著了疤,沒想到今生疤痕也跟著他來了。
那時候他很怕阿婉就這麼一句話都沒留,就再也醒不過來了,一直寸步不離地在床邊守著,吃不下睡不著,弘晳、弘暄帶著兒孫跪著求他,他卻隻是坐在那兒,他堅強了一輩子,臨了白發蒼蒼的年紀了倒軟弱得像個孩子,對著跪了一地的孩子們,無助又茫然,怔怔地落下淚來:“你們額娘要是走了,朕怎麼辦啊?”
他怕不能重逢,生前和阿婉立下了下輩子的誓約,又要與她死後同衾才能稍稍安心,如今果然相逢了,他又怎能眼看著阿婉受苦?
應媽媽看著兒子,胤礽也看著他。
良久,應媽媽才蹲下來,披著半湿的長發很認真的問:“阿辸啊,你能不能告訴媽媽,你為什麼那麼關心程勻啊?為什麼一定要幫助她?你是覺得她可憐嗎?還是有別的原因?”
支教的年月裡不是沒見過生活困頓悲慘的孩子,應媽媽和應爸爸已經資助過十幾個山裡的孩子讀書,如程勻這樣的孩子有千千萬萬個,但有些資助連一句謝謝也收不到,還會被催促每個月的善款匯得太慢了,感恩的終究是少數,但應媽媽和應爸爸抱著能救一個算一個的心,還在堅持做這件事,但以往卻從不見胤礽動惻隱之心。
他總是冷眼旁觀,好似這樣的人家、比這悲慘多的事都見得多了一般。
唯有面對程勻,是個例外。
胤礽說:“我不可憐她,她那麼努力,就算沒有我們幫助,她也不會一直困在這裡的,但這樣的人才更值得幫助。”
“媽,你和爸爸以前資助的人,可憐卻又可恨,他們在泥潭裡自己都不肯掙扎起來,隻盼著天上伸出一隻手來拽他,若你們一撒了手,他們隻會重新掉進那泥坑裡。這樣的人還會怪罪是因為你們不夠出力,資助這樣的人,不如將錢都買了貓狗糧喂街上的流浪貓狗,至少還能衝你搖尾巴。”胤礽早就想說了,他的思想不可避免比這個時代的人更加殘酷,那等扶不上牆的爛泥就應該讓他們餓死凍死,何必多費心?
應媽媽被這樣熱辣的言論一激,再一看兒子那居高臨下、俾睨眾生般的冷酷神情,都覺得後背有些發寒,她不由摸了摸孩子的頭:“阿辸,你要知道,人不是生來就是惡的,他們受到的教育跟不上,才會這麼短視,但媽媽和爸爸卻想給他們一個機會,如果能看到更廣闊的世界,他們會不會改變呢?如果有一個人能因此改變、進步,那也是一件好事啊。阿辸,你這個年紀能這樣思考很不容易,媽媽為你驕傲。這個世界不應該非黑即白,你的嫉惡如仇、愛憎分明也不是錯的,但媽媽希望你心裡能有更多的寬松和善良,這樣你也不會那麼辛苦。”
應媽媽是知道胤礽在沉默中讀了很多書的,她一直很為兒子驕傲。上帝給他這樣的孩子關上一道門,但卻留了一扇窗,胤礽在國畫、書法,甚至古詩文上都極有天分,他甚至在他們去內蒙支教的時候,不用牧民多教就知道怎麼和馬兒溝通,略講了兩回就能騎馬了,射箭也是熟悉了一下弓箭就能幾乎百發百中。
她兒子明明就是天才!
胤礽若是知道應媽媽心裡是這麼想的,一定會有點窘迫,他不是天才,他隻是上輩子學了幾十年了……每天凌晨四點起床讀書、練武、理政的日子,他在當太子的四十年裡幾乎沒有一日斷過(登基後就被阿婉帶著下旨推遲早朝的時間日日睡所謂的養生覺了),能這樣學下來,就是一頭豬也能成才。
但因為相信兒子“天才”、“智商超高”,應媽媽一直習慣平等地和胤礽交流,當然也是因為每次她用黏糊糊的口吻喊什麼“寶寶真棒”、“哇!這是你畫的小馬嗎,寶寶畫得真好。”之類的,就會發現自家兒子渾身一抖,一副臊得想挖坑的樣子,越發不想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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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礽知道應媽媽說得對,但他性子裡無法抹滅那殘酷的一面,他隻能點頭,心裡還是不大認同,應爸應媽都是教師,心地善良,家裡唯有姥爺比較對他胃口,是個鐵血硬漢,然後他說出了自己真正的訴求:“媽,鎮上辦事效率太慢,也可能事情多了沒看見,咱們給姥爺打個電話好不好?讓他交代一句盡早辦理,想來很快就能有結果。”
應媽媽“噗嗤”一聲笑出來,這孩子,殺雞用牛刀了不是,這哪兒是交代一句啊,這是給那邊貼上催命符啊!姥爺哪兒認識這種小地方的人?估計就是翻翻系統裡的電話簿,然後從北京一個電話打到省裡,把省裡驚得雞飛狗跳,再從省裡又往下傳,估計市局都會下來人專門督辦,怎麼可能單單收拾一個煤窯賭場,最後可能還會出個紅頭文件,就勢搞個什麼專項行動,把這一片都給掃黑除惡了,最後還要好好宣傳、寫無數宣傳稿、總結報告,這一弄不知連累多少人過年都得加班了。
“姥爺分量太重了,不好,還是叫你小舅舅問問戰友吧,他不少戰友轉業後到了地方就在各層級任職,應該能說得上話。”應媽媽是家裡的小女兒,隻需要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好了,前頭幾個舅舅倒是軍政商各界開花。
“好吧。”胤礽點點頭。他是故意提姥爺的,這樣才像個不會分析局勢的孩子。
應媽媽說完,又看著他道:“阿辸,你知道嗎,或許程勻不會感激你的。你會害她沒了爸爸,她可能會覺得你不是救她,你是害她沒了家的人,你怕不怕?真的要媽媽打這個電話嗎?”
胤礽搖頭,語氣堅定:“她不會的。”
應媽媽已經從包裡掏出了手機,最後問胤礽一句:“那之後呢?之後她沒了家,你想過怎麼辦嗎?而且他爸不會判很久的,那到時候又怎麼辦?阿辸,你想過嗎?我們做事一定要考慮周全才做,要想好後果能不能承擔,不能全憑借一時熱情和衝動。”
她心裡其實也有了預感,即使兒子不提,她和應爸爸在支教結束後也會提出資助程勻讀書的,但她沒想到胤礽直接想從根源劫把問題都解決,以他們家裡的條件,做這些事倒不是很難,但她想了解的是兒子的思想。
這麼多年,她能了解得太少了。
“媽,我知道賭博不會判很久的,所以我想把我每年的壓歲錢都拿出來,給你和爸爸,作為收養阿……程勻的費用。我們帶她走,回北京去再也不回來了。”
胤礽甚至想好了怎麼說服阿婉的父母放棄監護權——很顯然,對付賭徒,用錢就能解決。至於阿婉的媽媽,看她隻關心兒子的模樣,也一定很願意把女兒賣了換錢。反正她女兒那麼多,送走一個“勻出來”的女兒算什麼。
應媽媽嘆氣。
她猜中了,胤礽一定早就有這個主意了,他幾乎成天跟著程勻,他以前在家裡經常做噩夢,像是突然從高處墜落一般,然後突然驚醒,驚醒時他總會習慣性地用手摸索著身邊的位置,摸到空空的床,他才會清醒起來。
應媽媽學過心理學以後,她就覺得在胤礽的心裡一定是有什麼人一直陪著他的,他才會無時無刻不在找那個人的存在。她還以為這孩子給自己在腦海裡想象出了一個玩伴來,這是很多“孤獨症”小孩都有的行為。
但到了嶺南後,胤礽連睡覺都拉著程勻的衣袖,而他再也沒有從夢裡驚醒過了,他的目光永遠追逐著那個小女孩,是應媽媽從來沒有見過的,那樣平靜、滿足的眼神。
是緣分嗎,應媽媽受過的教育讓她很難相信這樣的說法,可這是她親生、親手帶大,一天都沒有離別過的兒子,她很清楚胤礽絕對是第一次見程勻,那好像就沒有其他可以解釋的理由了。
所以胤礽提出要讓他們帶走程勻,她竟然也不覺得特別奇怪。她甚至覺得她們如果不願意帶走程勻,胤礽一定會想方設法留在這裡。
應媽媽與兒子對視半晌,沒有從他眼裡看到一點動搖,就認輸地撥通了電話,部隊裡不是經常能使用電話,應媽媽沒打通胤礽小舅舅的電話,便打給了門崗值班室,留下話後,等了半個多小時,才收到了回電。
聽完後,小舅沒說什麼,這隻是小事而已,隻讓應媽媽等等,他掛了電話又沒過一會兒,又給應媽媽回了過來:“都交代好了,放心吧。”
胤礽吃過午飯就去阿婉家找她,她正趴在破破爛爛的櫃臺上寫作業,看到胤礽過來連忙跳下來,把他拉出去:“不是不讓你過來嗎?”
“我想和你在一起……”胤礽有些難為情地低頭,“……做作業。”
阿婉小大人一般嘆氣:“我爸快回來了,你趕緊回去,他上回就看到脖子上戴的紅繩子了,他喝了酒就瘋了,連小孩身上的錢都會搶的。”
胤礽脖子上有個保佑平安的無事牌,是束手無策的應媽媽託人去西藏供奉了百日請回來的。
“那你跟我一起出去。”胤礽就把她拉走。
“我媽讓我看店。”阿婉不肯,“等下店裡東西丟了我要挨打的。”
兩人拉扯間馬路上忽然來了很多很多的轎車,有的是鎮上本地牌照,有的卻是市區的牌照,掠過一陣疾風,從他們面前的馬路呼嘯而過,著急萬分地往開上煤山去了。
那些的車輛最後兩輛是閃著燈的警車,緩緩停在了茫然的阿婉和神情冷漠的胤礽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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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查了很多次都沒發現的黑賭場、石沉大海的檢舉信相比,這次“上面”高度重視、行動迅速,堅持落實XX號文件工作精神,市局領導親自帶隊深入黑煤窯一線指揮工作,在突擊檢查中身先士卒,充分發揮了先鋒帶頭模範作用……
胤礽合上報紙,他看了眼坐在椅子上等的神情有些緊張忐忑的阿婉,他也沒想到,搗毀黑賭場時程爸居然還敢反抗(據說是喝了酒又抓了一手好牌快贏了),非常迅速被強制執行了,當場就被帶走了。更沒想到的是,阿婉的媽媽居然因此崩潰痛苦,她沒有因為丈夫入獄而感到解脫,反而感到絕望,胤礽無論如何也沒想明白這是為什麼。
然後沒過兩天,趁阿婉去上學,她隻帶走了自己拼死拼活生下來的兒子和家裡的錢,丟下三個女兒,就這樣走得無影無蹤了。她兩個妹妹才4歲和6歲,懵懵懂懂,都送去爺爺奶奶家裡養了。應媽媽給老爺子留了兩萬塊錢養孩子,到底沒敢留聯系方式。
唯有阿婉放學回來看著空蕩蕩的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掉眼淚。她不親近自己的父母,但也並不希望這樣隨意被拋棄。
胤礽說:“你跟我回家,以後我的家就是你的家。”生拖硬拽把人帶走了。
那天晚上是應媽媽陪著阿婉睡的,胤礽隻能跟打鼾的應爸爸睡一張床。
應媽媽很好地寬慰了阿婉的心,她跟她講了很多很多故事,輕輕摟著她睡覺。第二天,才和平靜下來的阿婉輕聲細語地說想帶她回北京,以後就讓她跟他們一起生活,阿婉才猛然抬起眼來,難以置信卻又難掩喜悅。她不知道多少次在心裡期盼過應媽媽應爸爸是她的爸爸媽媽,她不知道做過多少次這樣的白日夢。
今天,這事兒已經過去一個來月了,胤礽一家人經過不斷打點,已經拿到阿婉爸爸在獄中籤下的同意書,正過來戶籍科變更戶籍。開好一沓各種證明,不知跑了多少部門,應爸應媽都跑得汗津津,終於可以辦了。
櫃臺太高,胤礽拉著阿婉過去踮著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