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婉瞪大眼:“怎麼會?”
“嗯,我沒正經上過什麼學,都是爸媽教我,他們去哪裡,我就轉去哪裡讀書,往後這兩年,我應該會和你一起上學。”胤礽說完,看著阿婉高興地輕輕蹦了一下,他也笑了。
“太好了!那我可以經常過來找你做作業嗎?”
“當然,你天天過來吧,我一個人很寂寞。”胤礽垂下眼,牽住她的手。
因為這個好消息,阿婉很快忘了胤礽寄信這件事,搭上車後,卡車開出車站,途徑那個郵局,胤礽下意識又看了一眼。
他想把阿婉從泥濘裡帶走,她即便有這樣強韌的生命力,她也不應當留在這裡。
苦難不會塑造人的骨骼,隻會留下難以愈合的傷疤。
要怎樣才能帶走她呢?胤礽想了很久,阿婉在這裡住的這幾天,他沒闲著,旁敲側擊問了阿婉很多村子裡的事情,如今的阿婉還是個小孩,她沒有那麼大的戒備心,也想不到胤礽問這些背後的原因,一股腦就將自己知道的事情說了出來。
她爸在哪兒賭博、都賭多少錢,村子裡家家戶戶都是相互保護的,因此沒人檢舉更沒人管。但也不是無所顧忌的,她爸每回“上面有人下來查”的時候就會因煤窯那邊黑賭場臨時關閉而被迫收手,罵罵咧咧地回家,然後她們幾個姐妹和她媽媽就會變成出氣筒。阿婉曾說:“為什麼上面來查總是查不到?”
大概像收了鄉紳富戶銀子就不仔細清丈田畝和隱戶的官吏一樣吧?
所以胤礽這回沒有將檢舉信寄給這附近的派出所駐點,而越過這一級,寄到鎮上這一層,且試試看這封檢舉信有沒有用處吧。
有時黎明的盡頭不一定是黑夜,而走進更深的黑暗裡,也能等到黎明。
第199章 番外·在現代的日子(4)
開學後兩三天,阿婉的媽媽總算從娘家回來了,她背著她的寶貝兒子開自家鋪子的卷閘門,被每日都尋隙回家門口看一眼的阿婉瞧見,但她站在那兒看了會兒,直到她媽也回頭瞧見她,她才輕輕地開口:“媽。”
她媽很平靜地點點頭,沒問她這段時間都住哪裡也沒問她怎麼過的日子,開了門自顧自進去,上樓把孩子擱到床上,開始清掃滿地的玻璃碎屑,找了個硬紙殼將那碎了的櫃臺蓋上,轉身進廚房點煤燒飯,就算完了。
阿婉便又回家住了。
Advertisement
胤礽很不舍,他拉著阿婉的袖子陪她回去,一句拖拖拉拉,越走越慢,直到穿過甘蔗林時阿婉忽然回身抱了抱他。
長在地裡的甘蔗像一根根直衝雲霄的槍戟,頂端的長葉在風中沙沙作響,胤礽站在原地,卻幾乎被這樣一個單純的、孩童之間的擁抱擊潰,他用盡全身力氣才能讓自己不再顫抖。
這個時代很好,百姓富足、國泰民安,可是他總會想念那個撥雪尋春、明月如霜的宮院,想念那個與他酌酒為伴、花下清坐,會在夏日興衝衝鋪一席碧簟,與他相依朦朧睡去的阿婉。
他真的太想她了。
忽而風襲來,這時候小小的阿婉在他頸側說:“這段日子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日子。”
他又是一怔。
“我自己回去,你別送了。”她松開他,像個小兔子蹦跳地走開,揮揮手,“我不想讓我爸我媽看到你,怕對你不好,你回去吧。”
她說完就笑著跑走了。
跑到田埂上頭又停下來衝他揮了揮手。
胤礽望著她的背影遠去,低下頭,風帶走了他懷裡殘存的溫度,但胸腔裡的心卻還在為了那個擁抱而劇烈跳動著。
下定了決心,胤礽返身回到了校園後頭的鐵皮屋,應爸爸去上課了,應媽媽打了一盆水,正彎著腰艱難地給自己洗頭,胤礽走過去,順手拿起水瓢給應媽媽澆水打湿頭發。
“哎?怎麼快回來了。”應媽媽勉強回頭一看,又低頭繼續洗,想到兒子這麼體貼,又不禁幸福起來,“哎呀,謝謝寶貝。”
胤礽一抖,水瓢差點砸在應媽媽頭上。
他嘆了一口氣,真的很難適應啊。不過,對應媽媽他心裡情感極復雜,他自小沒了額娘,今生有了父母雙全的家,幼時應媽媽抱著他哼歌哄他睡時,他便會一直睜著眼聽。然後應媽媽就會苦惱:“奇怪啊,這搖籃曲怎麼越聽越怎精神了?”
然後不甘心,再換一首。
他那時就會想,原來正常的母親對自己的孩子是這樣的,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的孩子,不會考慮母憑子貴、不會利用孩子去博取寵愛,也不會隻想著憑借孩子為家族爭取利益。
會溫柔的輕拍哄睡,會在生病時徹夜不眠地照顧,會買一屋子稀奇古怪的玩具逗他,會忍不住親親他、嗅嗅他、自言自語地說話,沒事就喜歡捏捏他小小的手腳玩,還會忽然發出各種奇怪的聲音想逗他笑。
也會在別人嘲笑他“不會是個啞巴”時又急又氣,再也沒了高級知識分子和人民教師溫柔的風度,直接將手拎包扔到那嘴碎的婦人頭上,然後叉著腰跟那婦人引經據典地舌戰群儒,最後用中文實在罵不過對方的滿口髒話,又切換了速度極快的英語將人罵懵,不得不撂下狠話悻悻離去。
應媽媽哪怕是罵人,她的口語也沒有一點錯漏,依舊標準、精闢。應媽媽的夢想本來是當外交官的同聲傳譯,但後來博士時期有了他,應媽媽便最終還是選擇了更穩妥的留校任教。
胤礽有時會覺得,他拖累了應媽媽,但應媽媽卻一直將他這個古怪的孩子視若珍寶,哪怕放棄一直堅持的夢想。
他在這個時代看到了女性的無限可能,即便仍舊不夠平等,但他終於明白當初最吸引他的、阿婉身上蓬勃的生命力、像風一樣自由的心靈,是從何而來了。如果能再選擇一次,或許已長大成人的阿婉也不願意回到大清吧。
胤礽替應媽媽擠上洗發水,讓她坐下來,輕輕替她揉搓著,不一會兒他就發現應媽媽安靜地過分,側頭一看,才發現她竟為此紅了眼,隻是強忍著不敢掉眼淚。
結果被胤礽發現,她立刻就繃不住了,將胤礽摟過來,抱住他嗚咽出聲:“你好了吧寶貝?你是不是好了啊?對不起,可媽媽真的好高興啊……”
跑遍了醫院,醫生也判斷不出來是不是自閉症,翻遍了相關書籍,也是似像非像,應媽媽甚至買了一箱子心理學的書日夜專研,差點又考上一個心理學的學位,後來又通過報紙、雜志和網絡找到很多自閉症家庭和對方聯系而相互鼓勵、尋找方法,但胤礽症狀與其他家庭又一點都沒有共同性,應媽媽隻覺得自己在迷霧中跋涉了很久,一直看不到方向。最迷茫時她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孕期曾熬夜看書寫論文才害了孩子。
到了嶺南以後才看到胤礽一點點改變,應媽媽是極高興又不敢相信,一直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不斷地在心裡判斷著。
他就像是一隻被風吹遠的風箏,終於找到那根脫手的線頭,被人一點一點拽回來一般。
直到今天,或許是母子連心,應媽媽總感覺胤礽身上地那種疏離、遊離感在漸漸消退,雖然他還是僵硬地站著不敢回應她的懷抱,但已經足夠熬了八年的應媽媽喜悅地大哭一場。
親朋好友的流言蜚語、心理的壓力、還有婆婆暗示她再生一個“正常的孩子”,這些她都抗住了,卻沒抗住兒子小而溫熱的手捧起她的頭發。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阿婉也曾來到陌生的世界,她難道沒有惶恐嗎?她一定也有的,但她沒有因沉湎過去而裹足不前,她將程家人照顧得那麼好,他卻如此不孝,不能為家人帶來一點歡愉,多年來隻有拖累。
胤礽忽而也愧疚起來,猶豫再三,他抬起滿是泡沫的手,用沒有沾到泡的手背,在應媽媽後背輕輕地拍了拍。
這下可不得了了,應媽媽愣了幾秒,旋即便淚如雨下,她自己也不想哭,卻根本止都止不住,捂著嘴幾乎哭到失聲。
好一會兒,應媽媽才漸漸平靜下來,然後又陷入“怎麼一點小事就哭了,真想刨坑將自己埋起來不見人”的羞恥中。
胤礽問:“媽,大人為什麼不能哭?”
應媽媽沒反應過來。
胤礽接著說:“以前有個人和我說,就算當了大人也可以哭的,沒關系。”
應媽媽這才笑了,她抹掉眼淚:“你說得對,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這日子就該這麼過!”
衝幹淨頭上的泡沫,應媽媽進屋吹頭發,胤礽也跟進去,他鄭重地坐到應媽媽面前的椅子上,一字一句地說:“媽,我寫了一封檢舉煤窯賭場的信,寄到鎮上派出所,但一直沒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