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讓阿婉睡在靠牆的裡邊,他睡外頭拼出來的地方,熄了燈,兩個孩子在黑夜裡睜大了眼睛,一起趴在床頭看窗戶上有隻蜘蛛結網,胤礽陪著小小的阿婉天馬行空的說著童言稚語,最後有些困倦了兩人才縮進各自的夏涼被裡。
阿婉沒睡過這樣軟綿綿、又絲滑的被子,她把被子拉到鼻頭上方悄悄地聞了聞,有一股很淡的洗衣粉的香味,是檸檬的味道,很好聞。她躺在床上,肚子裡飽飽的、暖暖的,還被香噴噴的被子包裹著,周圍沒有發霉的木頭的味道,也不會被關在漆黑得像棺材的衣櫃裡,她今天還穿過那麼漂亮的裙子,還第一次梳了好看的辮子,簡直像做夢一樣。
“你們家的被子真舒服。”她摟著懷裡的黃白相間的貓咪布偶,這是應媽媽怕她睡不著塞給她陪她睡覺的,說是胤礽每天擺在床頭的娃娃,他還有另一個娃娃是黑色的狗。
胤礽看她抱著布偶也不嫌熱,忽然想起一件事,從床上彈起來,踩著拖鞋下床說:“對了,我有個朋友要介紹給你。”
阿婉也從床上一骨碌坐起來問:“是什麼?”
胤礽已經開門出去,不一會兒端著個方形的塑料收納盒進來,收納盒帶蓋子,蓋子上還戳了好幾個小眼,他把那蓋子掀開,笑著給她看:“你看。”
阿婉伸頭一瞧,一隻圓圓的紅殼小烏龜趴在鋪了泥土的收納盒裡,背上一條黃白色的龍骨,這小東西一點也不怕人,也仰著頭身子脖子看她,兩隻圓圓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好可愛啊!”阿婉不知道為什麼,一眼就喜歡上了,還伸手去摸,那小龜也不怕人摸,乖乖地趴在盒子裡,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她驚喜地說,“怎麼會有一隻小烏龜?”
“它叫元寶。”胤礽語氣有些懷念又有些遺憾,他的聲音很低很低,幾乎散在電風扇吱呀的聲音裡聽不見了,“那年我跟爸媽去了安徽,沒找到你,隻找到了你喜歡的小龜。”
在養殖戶家裡一池子烏龜裡,幾乎一眼就相中了這隻,它跟元寶一樣,體型又短又圓,頭上兩道黃色的頭紋是連起來的,鼻子上方還有兩個特殊的圓點,是和其他龜都不一樣的。
從此他去哪裡都帶著它,想著有一日找到阿婉時,他一定告訴她,他和元寶都等她很久了。
第198章 番外·在現代的日子(3)
阿婉一共在鐵皮屋裡跟胤礽一家人生活到了開學,她媽都還沒回來,她爸則神出鬼沒,即便回來也是拿鋪子裡幾包煙、幾件衣服就又往煤山上去了。她沒人管,就像被拋棄了一樣,這讓她很快敏感起來,開始天不亮就起來掃地、打水、洗衣,還主動幫應媽媽撿煤渣回來燒爐子。
胤礽勸過她好幾回,但她在這上頭是堅定的,搖頭道:“就算是小孩子也不能心安理得的吃白飯,何況你和阿姨對我這麼好,我本來就應該幫忙做家務,這都是很輕省的活。”她一向有自己的道德要求,苦難擺在面前,不退讓、不逃避也不會自怨自艾。
開學前兩天,她去廢品站買來一個大的編織袋,又要去山上撿板慄了,因為開學前的那一天正好是農歷十五,鎮上又有集市。胤礽沒有多想就提出要陪著她去。
嶺南的山是連成一片的,小路邊上各種長長的雜草長得遮天蔽日,要先用鐮刀一點一點隔開,否則會被鋒利的葉片割傷手腳,這條路很多人走,但這裡的草木生長得太快了,幾天不割,路又走不通了。阿婉很熟練地用鐮刀開路,還囑咐胤礽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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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下的泥土幾乎是松軟的,一踩就會微微下陷,這裡的氣候也經常下雨。
他們走了很久,野板慄樹生長在溫暖湿潤的林地之中,地勢比下頭要更高一些,因為山上氣候冷,比起山下的慄子,山頂的板慄樹總是更早就熟了。
胤礽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歷,他替阿婉背著編織袋和竹簍,手裡還拿著一把小刀,頭上戴著鬥笠,掉在地上的板慄長滿了刺,要先小心地用刀割開。而樹上的那些就要用力搖晃樹幹讓它們掉下來,這也是為什麼要帶鬥笠的原因。
毛茸茸的慄子從樹上哗啦啦掉下來,噼裡啪啦砸在他們頭上,又滾落在地上,兩人被砸得夠嗆,卻又忍不住蹲下來笑。但這裡的慄子已經快被摘完了,兩人又到處找了半天,一個大大的編織袋也隻裝了十斤不到,剛好鋪滿了袋子的底部,不過阿婉倒不大氣餒,她帶胤礽繞到另一條路下山,那條路邊長滿了桃金娘的果子,一邊吃一邊摘,用桃金娘的葉子鋪滿竹簍,再輕手輕腳地將黑紫色、圓溜溜的小果子放進去,果子很甜,等摘完兩人的嘴巴和舌頭也成了紫色。
又相互取笑了一通。
回了鐵皮屋,應媽媽做了清蒸荷葉雞,香味都飄到馬路上,兩個曬得臉紅通通的孩子嗅著那噴香的雞肉味不由加快了腳步。吃完了飯,應媽媽將竹席和長凳搬到院子裡來納涼,天還沒黑透,青灰的夜空上幹幹淨淨的,透亮的星子像銀色的釘子,一個個釘在天上。
胤礽和阿婉躺在竹席上仰望星空,手腳很疲憊,心卻很平靜。
阿婉忽然說:“其實我自己也能照顧好自己。”她扭過頭看向胤礽,伏在他耳邊低低地說,“我覺得我這樣挺好的。我真的寧願他們不要回來。”
說著無意,聽著卻有意。
胤礽若有所思。
趕集那天一大早就得出門,應媽媽送他們兩個去馬路邊上搭之前那種“村巴”又給胤礽塞了不少錢,囑咐他一路上多照看阿婉:“小姑娘不容易,你是男孩子,多幫她背東西拿東西,兩個人一定要牽著手,不要走丟了。”
應媽媽眼裡有點擔憂,但她又想讓胤礽能在這裡經受住更多的蛻變,她把胤礽在嶺南的生活當做一次絕佳的歷練,這麼幾天下來,胤礽說得話比在家裡幾個月說得都多,做事也很有條理,終於像個活生生的人了,即便不知緣由,應媽媽心裡對阿婉是有幾分沒來由的感激的。
或許這就是老人常說的緣分吧。
胤礽和阿婉一人一個背簍,花生、板慄和桃金娘分成了三個袋子,一人背一半,這樣就顯得輕省多了,兩人來得早,車鬥裡的小凳還沒有坐滿,還能挑到兩個太陽曬不到的位置。坐車的時候,阿婉不知從哪兒掏出本翻得破破爛爛的新華字典來看。
胤礽很好奇地看著她。
她有點不好意思,沒猶豫一會兒,就小聲跟胤礽透露:“這是我拿第一的訣竅,我隻跟你一個人說,你可別跟別人說。”她想到胤礽和應媽應爸對她的照顧,她一點也不藏私地跟胤礽分享,“你一年級學會拼音了吧?然後就買這個字典來學字,用拼音拼出來,勤快點一天能學二十個字,學會了以後就學字典裡的偏旁部首自己學著寫,這樣學的就能比老師教的更快。”
胤礽眼底漫上溫柔:“你真厲害。”
她就仰起臉笑。
“我來教你。”她說。
胤礽便耐心地跟她一起讀字典、背字典,認認真真。
她不知道城裡的孩子除了學校裡書本上的東西,還至少會上三四個補習班,也不知道北京的學校壓根不教課本裡的東西,課本裡的東西在小學正式上學前就通過各種培訓、補習的渠道學完了,等真的上了小學,早就開始上“奧數”、“小語種”、“計算機”了,除了這些,還有繪畫、樂器、舞蹈和運動。
後世父母望子成龍的心,一點也不比大清世家、皇家培養家族後人差。胤礽若非生而知之,又被懷疑有病症,隻怕也會奔波在各個補習班當中。
但阿婉她沒有這麼好的條件,她唯有一顆向學的、不服輸的心,胤礽想,從古自今都說寒門難出貴子,難便難在此處,世家底蘊與寒門子弟就如後世城市與鄉野之間的鴻溝,沒想到兩百多年過去了也不曾變過,但阿婉就像一顆被種在貧瘠土地裡的花生,周圍沒有青山綠水,隻能靠自己拼命扎根,去汲取深層土壤裡一點不知是否存在的湿潤來生長。
但這份努力,卻已經比很多被父母逼著上進、不知珍惜的孩子要可貴多了。
兩人一路讀書,時間倒也過得很快,阿婉常去擺攤的地方是個很大的農貿市場,她有個固定的小空位,周圍都是老人家,她到了地方先不忙擺攤,揚起笑臉,給她周圍擺攤的老人挨個抓一把花生送給他們吃,嘴巴甜甜地叫爺爺好奶奶好,還抓了另外兩把特意跑了很遠,送給農貿市場保安亭裡坐著抽煙喝茶的大叔吃。
在胤礽的注視下忙完這一通,她才正經地卸下背簍,將袋子墊在地上,兩人席地而坐,面對胤礽有些深邃的眼眸,她面頰微微發紅,小聲說:“我們是小孩子,不討好大人,是沒辦法留在這裡的,不僅會被人趕走,東西也會被人搶走。”
胤礽忽然就想起了上輩子,阿婉總能悲憫地共情那些當奴才的太監宮女,也總是對他的情緒好壞極為敏感,他那會兒隻覺著阿婉真是天生的聰敏伶俐,如今再想起來卻覺著,這不過是在市井裡摸爬滾打,沒人保護,吃過不知多少虧才磨練出來的能力罷了。
水泥地冰冷而硬,阿婉卻習以為常,時不時站起來脆生生地問過路的人要不要買花生,她的生意不算很糟,但也沒賣光,最後剩下的她又重新裝好,並不難過,還笑著和胤礽說:“等會我們也去外面的集市逛一逛吧。”
胤礽不知道她要買什麼,她兜裡都是碎的零錢。
等進了集市裡,胤礽才明白她要做什麼。她稱了一點龍眼和荔枝,這兩樣都是嶺南當地極多的水果,北方或許很貴,但在嶺南的夏日卻很便宜,正是應季的時候,能便宜到八毛一斤,幾塊錢能買一大兜。胤礽便想起前幾天應媽隨口抱怨了一句村子裡連水果都買不著的事。
隨後又轉到日用區,她給應媽媽買了條圍裙,給應爸爸買了一盒煙,是嶺南當地的煙。然後她又拉著胤礽走到文具店,給自己買了兩根鉛筆、一塊橡皮、一本最便宜的作業本,然後出去,到路邊攤,要了一碗魚丸湯,請胤礽吃。
“我錢不夠了,下回再送給你禮物。”阿婉歉意地說,“先請你吃東西。”
胤礽搖搖頭:“我不用的。”然後又指了指碗,笑道:“這就夠了。”
嶺南的魚丸有拳頭大,一個小碗裡隻放兩隻,胤礽借口吃不下,一定要阿婉也吃一顆,她推脫不過,果然吃得津津有味。在這熱鬧的、人來人往的集市裡,他們緊緊挨著吃小攤,胤礽就撐著下巴側頭看她,心裡像是被咬碎的糖果,溏心一點一點流出來,溫溫暖暖的。
喝完湯,兩人重新往車站走,車站附近有個郵局,胤礽忽然說:“等等,我寄封信。”他在郵局買了郵票和信封,將早就寫好的信紙塞進去,然後便投到郵筒裡。
阿婉好奇道:“你寄給誰呢?你北京的朋友嗎?”
胤礽笑笑,避而不答:“我沒有朋友,你是我第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