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菜已經燒好了,天氣熱,屋子裡更熱,應爸把折疊的簡易餐桌擺在了門口,三菜一湯,兩葷一素,玉米胡蘿卜排骨湯、蒜蓉拌地瓜葉、紅燒排骨和梅菜扣肉。
這樣的菜色在城裡不過是一日三餐的標配,但在這個小村莊卻很奢侈,胤礽盱著阿婉的神情就知道在她家裡是甚少見葷腥的,見她埋頭扒飯隻敢挾地瓜葉吃,胤礽便站起來給她挾排骨挾扣肉,認真道:“你要多吃點肉。”
阿婉趕緊用手把碗蓋住:“夠了夠了,你要給叔叔阿姨挾。”
窮人家的孩子,爹不疼娘不愛,阿婉是看盡別人的臉色長大的,她很知道人情往來,也對人的情緒格外敏感,她下意識脫口而出的話卻讓胤礽一怔,沒多猶豫,他便真的給應媽媽應爸爸也一人挾了一塊排骨,把兩個操碎了心的父母感動得一塌糊塗。
胤礽其實怎麼會不通人情世故呢,他隻是還沒辦法接受應爸應媽而已,他心裡,唯有皇阿瑪才是他的阿瑪,額娘姓赫舍裡氏,他那“腐朽的封建思想”一直沒法根除——他是愛新覺羅的子孫,如何能做背棄祖宗的事,輕易認旁人當父母?
他其實心裡有過猜測,阿婉應當是從這樣的時代回到過去的人,否則她不會知道那麼多這個時代才有的東西,那些“表格”冊子、那各類管理辦法,但阿婉卻適應得那麼好,他卻八年了都還沒成功融入這個世界。
後來他漸漸明白了,阿婉是從今往古,古時的一切她都從學校、電視、網絡裡知道了,哪怕回到大清,也已有了心理準備,她見過更廣袤的世界,又如何會被嚇住?但胤礽卻像是坐井觀天的蛙,猛地被扔出了井口,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又神奇的,猶如神跡一般。
面對這些,他的恐懼比好奇多得多。
幸好初來乍到最糟糕的時候,他隻是襁褓裡的嬰兒,哪怕被驟然亮起來的電燈嚇得魂不附體,也不會惹人注意。後來他長大一些,漸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見得多了,便也習慣了。如今他都會使用應爸的大屁股電腦,玩打字母氣球的遊戲了。
但他還是怕露出馬腳,因此一直少說少言多觀察,也與應爸應媽保持著距離,卻反而被他們認為他得了什麼病,不過這樣也好,胤礽想,這樣他做什麼事都有了一個充分的理由。
但應媽媽和應爸爸感動之餘都覺得神奇,他們兒子可是創造過三五天一句話不說的戰績,但自打到了嶺南、見了這個女孩兒,就什麼都變了,但這樣的變化是好的,他們便將這些記在心裡,打算回頭支教結束,再回去請教隔壁學院心理學的博士導師。
阿婉則心無旁騖地專注吃飯,應媽媽手藝不算很好,但她舍得放油放鹽,排骨和肉都挑最好的,對付阿婉這個幾乎沒吃過什麼油水的小孩綽綽有餘,阿婉想起村子裡哪家辦喜事,會請她媽過去幫忙煮飯做菜,倒不是她媽做飯多好吃,而是村子裡家家都是這樣的,鄰裡之間紅白喜事都要主動幫忙,但也會管飯給紅包,每次她媽去幫忙,都會把她和弟弟都帶去,兩個妹妹太小會搗亂,她正好能背著弟弟幹活,她媽把她帶過去蹭飯也不會被人趕,但即便是吃席,她也沒吃過那麼好吃的菜。
她埋頭吃飯,吃得小心翼翼,不敢浪費,也不舍得浪費,不僅飯碗米粒吃得幹淨,連把排骨上的肉都咬得幹幹淨淨,骨頭嗦到沒味了才吐出來。
別說胤礽,就是應爸應媽瞧了都不是滋味。
吃完飯,胤礽自告奮勇的要送阿婉回去,村子小得很,應媽媽也沒什麼不放心的,她一直有意識去鍛煉胤礽的獨立能力,並不想什麼都包辦,因此一邊洗碗一邊囑咐過馬路注意車輛。
但阿婉卻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裙子,還是堅持要脫下來換自己的,說什麼都不穿著回去,她摸了摸裙子說:“阿姨,我穿一會兒就行了,我媽不會讓我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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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礽卻明白了,她在那個家裡連這一件衣服都留不住。
他捏緊了拳頭。
幸好夏天氣溫高,衣服又薄,她那件衣服已經幾乎晾幹了,應媽媽又拿吹風機吹了半個小時,阿婉換上那件灰樸樸的、洗得褪色的寬大T恤,似乎也松了口氣,應媽媽把那件裙子裝在袋子裡,本來想讓她帶回去,後來想了想又說:“那先放阿姨這裡,你開學的時候過來換上。”
阿婉聽了眼眸亮晶晶的,高興地點點頭。
她這一點高興也感染了胤礽,他因她的笑容心裡松快了不少,幸好阿婉一直都是這樣看得開的性子,否則怎麼活得下去呢?他出門習慣性又去拉她的手,軟軟小小的,讓他更高興了一些,這輩子雖說境況不大好,但他遇見了小小的阿婉,能跟她一起長大、參與她全部的人生,也是一種幸事。這樣想著,便連他也充滿了對未來的期望。
兩人拿了個手電,慢慢走在漸漸黑暗下來的田埂之間。
結果走到雜貨鋪,才發現卷閘門全都關了,門縫裡黑漆漆的,也沒有燈。兩人圍著那門探頭探腦,被隔壁的阿婆瞧見了,搖著蒲扇走出來說:“勻啊,你從哪兒來的啊?你爸媽幹仗,你媽抱著你弟弟回娘家了,你爸又去煤窯那邊喝酒賭博了,你妹妹送去你爺奶家了,你家裡沒人呢,還以為你跟你媽走了。”
夏日的風也涼了一些,阿婉呆呆地站在緊閉的家門口,茫然萬分。
“你不在他們都沒找你啊?”阿婆嘖嘖搖頭,“你媽也是,太沒腦筋了!”
胤礽冷下臉,拉著她轉身就走:“走吧,回我家去。”
他們倆在這路上來來回回不知多少次了,站在馬路邊等卡車經過時,一直低頭走路不說話的阿婉終於偷偷拿手背擦了擦眼睛,她看著男孩比她高出一個頭的結實背影,忽然就低頭說:“你原來都不認識我,為什麼對我好啊?”
胤礽停下腳步扭頭看她,此時此刻的天已經暗了,變成一種深邃的青藍色,鄉村沒有路燈,兩人中間隻有一道手電的光將彼此照亮,拉出兩道長長斜斜交疊在一起的影子,周圍隻有馬路和田野,像是世間隻剩了他們兩個一般。
半晌,胤礽才笑道:“我以前認識你。”
阿婉歪了歪腦袋,驚訝:“是嗎?可我不認識你啊,你不是第一次來雲川嗎?”
“嗯,但我早就認識你了。”
“在哪兒認識的?是鎮上嗎?你買過我的花生?”
“嗯……算是吧。”
小孩兒的思維簡單,阿婉自我說服,就像放下了心事一般,把胤礽當成同齡玩伴一般話多了起來,羨慕道:“你爸媽真好,他們說話都那麼輕聲細語的,也不吵架,也不打架。”
胤礽不知道怎麼接。
阿婉卻已經自顧自地安慰自己,給自己打氣:“沒關系,我已經上二年級了,等我上六年級,我就能考鎮上的初中了,初中要住校,我就可以不回家了。”然後她還跟胤礽小聲說,“我賣板慄攢學費,已經存了這麼多——”
她伸出三根手指,很得意驕傲的樣子。
胤礽根據她的神情保守地猜:“3……300?”
“300?天上掉餡餅都賣不了那麼多!”阿婉老氣橫秋,嫌棄地說,“是30!”
“那也……你太厲害了!我還沒自己掙過錢。”胤礽連忙調整出贊嘆的表情,也是,要在這種父母的眼皮底下私藏那麼多錢,那都是很難的事,的確很不容易了。
兩人拉著手走,一路談談笑笑,阿婉其實是個很活潑的性子,說起自己上山撿板慄結果太貪心了,撿了一大袋子根本就拎不動,拖拖拽拽後來袋子又破了,板慄滾了一地,她隻好拿衣服來兜,怕被人撿走,跑著來回好幾趟,但最後看著那麼那麼多板慄,又覺得很值得。
“那都是我的學費啊。”明明是很辛苦的事,她說起來卻那麼輕松而滿足,她彎起眼睛,然後又自誇:“我是我們班上成績最好的,老師還將我的作文拿去鎮上評獎呢!”
胤礽看著她,慢慢也微笑起來:“嗯,我也覺著你是最聰明、最用功的。”
阿婉是很少被人誇獎的,她腳步雀躍起來,額角的碎發也隨著她的腳步快樂地一起一伏:“我跟老師打聽好了,你肯定不知道吧?我們班上就沒幾個人知道,我告訴你,小學上完就得上初中,初中上完是上高中,我們這兒最好的高中在縣城裡,老師說上了縣一中,再用用功就能上大學,我以後也要上大學的。”
阿婉甩著胳膊,回頭問胤礽:“你知道大學什麼樣子嗎?”
胤礽想了想:“很大很大,像個大園子,裡頭有個未名湖,湖畔養著天鵝,是黑色的天鵝。”末了又勉為其難評價一句,“雖比不上圓明園的湖光山色與四時景色,但就學舍而言,也算怡人了。”
阿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心裡的大學到底多了一些值得憧憬的輪廓。
她更堅定了:“我一定會上大學的。”
翻越這一重重高山,不管多遠,她都要去。
應媽媽正鋪床呢,結果兩人又舉著手電回來了,聽完胤礽的解釋才知道這天下竟有這樣對子女不聞不問的父母,又生了一回氣,便直接了當決定:“你就在阿姨這裡睡!沒關系!”
分給他們的鐵皮屋隻有兩間房,應媽媽想了想便找同事借了兩張條凳,拼在一起加寬了胤礽房間的床,然後將棉被卷成長條放在床的中間,也算隔出兩張小床來。
反正兩個孩子才八歲,暫時先這樣睡著也沒關系。應媽媽又給阿婉找了一身睡衣,讓兩人輪流去一邊單獨蓋的浴室裡洗澡,等他們洗完了,她已經把床都鋪好了。
天氣熱,但床板太硬了,應媽媽便在床上鋪了一層厚棉被,棉被上再鋪竹席,唯一的電風扇也給了兩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