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金躡手躡腳溜進膳房裡,拍了拍正使勁揉面的三寶的肩頭,愁眉苦臉道:“我的三寶爺爺,你您就不能再想想法子嘛,娘娘一口也吃不下。”
三寶也愁,啪啪摔面團子:“我把娘娘愛吃的換著花樣都做了一遍了,我真是想不出轍了。”
“這可如何是好啊!”添金蹲下來替他添柴燒火,長長嘆氣。
程家老太太無疾而終,算是高壽喜喪,太子嫔娘娘得了皇上和太子爺的恩典,得以親自回了程家送了老太太一程,隻是回來後就有些神思不屬,話也少了,做什麼都打不起精神。
太子爺換著法兒寬慰著,又有弘晉阿哥和三格格插科打诨地搗亂,倒也已好了些,誰知,過了兩日,旺財姑姑突然不見了,找到它的時候,它睡在南花園裡的草叢裡也沒了氣息。
太子嫔娘娘什麼也沒說,隻是把旺財抬回來埋在楓樹底下,將它的小木屋和平日裡喜歡的鈴鐺竹球也一並燒給了它,然後就在那小小的土包邊靜靜坐著,一坐就坐到了半夜,添金不敢勸,求到太子爺那兒,太子爺卻也不勸,把伺候的人都趕走了,自個也搬了張凳子,陪著坐。
隔天起來,太子嫔娘娘就鼻塞昏沉,很有些身子不爽利了。叫了太醫來瞧,說是著了風寒,開了方子讓好好養著。
“遇著這事兒,原本就心裡難過,又添了病症,沒胃口也是正常,”三寶把面團放在一邊用小竹簸箕倒扣著醒面,“我娘沒的時候,我緩了半年都沒緩過來,做夢都還哭呢。”
“娘娘是貴人,能跟你一樣嗎?”添金一聽怒了,起來敲了他後腦勺一下,“你個烏鴉嘴!”
三寶委屈道:“那你打我做什麼嘛!”
添金已經憤憤離去。
回了後罩房,就見屋子裡燈已經亮了,他趕緊進屋伺候,就聽太子爺在外間穿衣裳,順道吩咐低聲青杏和碧桃:“你們這段日子多陪陪娘娘說話,隻撿些開心的事情來說,別叫她常回想這些事,順道讓幾個孩子也多過來陪著,鬧騰也不怕,人多熱鬧些,也能移情。”
“是,奴婢記著了。”
“我晌午就回來。”胤礽一邊系披領,一邊扭頭往簾子裡間望去,見阿婉還睡著,才放下一半心,轉頭看見添金進來,又多囑咐一句:“去內務府再撥兩個擅治貓病的太監過來,把咪咪它們都照看好,今年不許再出事了!”
咪咪自打旺財走了以後也悶悶不樂,已經兩天不大吃東西了,趁人不備就經常去刨楓樹下頭的土,或是蹲在樹上誰叫都不下來。
胤礽很怕咪咪再出事,這接二連三的打擊阿婉實在經受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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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邁出門去,走過長廊的時候也下意識去看旺財平日裡總喜歡趴著的檐廊,眼眶一熱。
這麼多年了,後罩房裡隻有他一個是天不亮就要出門的人,那會兒院子裡裡外外都還是黑漆漆的,阿婉和孩子們也都還睡著,咪咪頂多趴在櫃子頂上掀開眼皮看他一眼,隻有旺財會在黑夜裡站起來,抖抖身子又伸個懶腰,亦步亦趨地送他到院子口。
“旺兒,好好看家。”他總會臨別前習慣彎下腰去摸摸他毛茸茸的腦袋,白囑咐這一句才出門。以後再也摸不到了。
胤礽心裡也傷心得很,隻是這院子裡傷心得人太多了,他反倒不能傷心了,隻得照常過著日子,好穩住這個院子裡的人心。
一大早,胤礽就去了乾清宮,今兒沒有大朝會,康穿熙一身明黃家常衣裳在用早膳,見胤礽來了,便像個尋常家裡的父親一般,溫和地點了點筷子:“梁九功,給太子拿碗筷來。保成,來,坐著再用些。”
“是,皇阿瑪。”胤礽這段時日和康熙相處得多了,也沒有以前那麼懼怕這個父親了,兩人的相處也默契自在多了,他看了眼康熙一大早用的各色饽饽、小米粥、油餅子,是極儉樸的。
父子二人安靜平和地用了一頓早膳,等漱完口,司茶宮女奉了茶上來,康熙才開口:“程世福、程懷章報了喪,朕恩準了。”
胤礽點點頭,程家今日已經交割了差事,程懷章也從浙江趕回京城,不日便要一起扶棺出京送老太太回歙縣祖墳安葬。
文官本就奪情艱難,何況程家上下無不哀毀過甚,程世福甚至因老母離去一夜哭白了頭,張廷玉也說程懷章接了信便一路磕磕絆絆,連路都不會走了,回京的路上一直忍著沒掉淚,但一進飄白的家門,望著當中那個巨大的奠字,才用袖子擦了又擦眼睛。
他賜了程家親筆題的匾額,又親賜了陀羅經被與路祭,將能給的榮恩都給了,隻是生死天闕,這些東西都彌合不了程家的傷心。許多大臣家裡有喪事,胤礽替康熙去施恩過幾回,但卻是頭一回見過這樣真情實意的傷心。
百善孝為先,程家是赤誠的人家,胤礽便沒再提奪情之事,何況程家也沒有留戀官位的念頭,或許在他們眼裡,好好送辛苦了一輩子的母親、祖母回家,比榮華富貴更為重要吧。
他也是在夢中親眼目睹最親的人就這樣離去的人,很能體會阿婉和程家人的心,他隻是夢就已經痛徹心扉,何況程老太太是真的走了。
“朕有意讓格爾芬和阿爾吉善今年跟那群英吉利士兵真的去一趟美洲,親眼瞧一瞧那地方是個什麼模樣,英吉利人敢圖謀朕的澳洲府,朕為何不能打他的美洲?”康熙又淡淡地開口,眼眸冷厲“當年成吉思汗用騎兵都能打到歐羅巴,朕手裡有堅船利炮,難不成還怕了他們?”
康熙在用兵方面一點都不軟,相反,他是個漢武帝狂熱粉絲,對“雖遠必誅”四字有很深的體會。當年要不是葛爾丹在背後搗鬼,且國庫空虛,他不得不忍、不得不退,不然他也不會對沙鄂服軟和談,隻怕就真的如索額圖提議的那般,揮師北伐打他娘的了!
如今康熙有錢有人,又沒有後顧之憂,自然想打就打,英吉利敢朝大清伸爪子,也得有膽量承擔後果。康熙沉吟道:“程懷靖如今還在澳洲總理軍務,正好不必另外派人過去了,朕有意擢升他為澳洲府水師總兵,讓他好好守著澳洲。”
格爾芬和阿爾吉善回來了,卻把程懷靖和其他水師、六部官員都留在那邊繼續對澳洲開荒拓土,這也是為何康熙在說到程家丁憂時沒有提到他名字的緣故。
胤礽就明白了康熙對程家的處置,身為文臣的程世福與程懷章並非身居要職,身上也沒有非他不可的差事,自然沒必要奪情。但程懷靖身為武官,又領兵在海外,一則天遙路遠不好回來,二則守土有責,他肩頭的使命的確更重些,在要防備英吉利的節骨眼上了,奪情也是應有之理。
“兒臣謝皇阿瑪,全了程家的忠,又全了程家的孝。”這樣的處置,往裡深究便全是康熙對他這個兒子的偏袒了,胤礽起身躬身施了一禮。
康熙不以為意地擺擺手,捧起蓋碗撇了撇浮沫道:“程世福戶部侍郎的位置,朕有意讓張廷玉暫且代理。”
胤礽吃了一驚:“張廷玉會不會……太年輕了點?”
“年輕嗎?他也快三十的人了。”康熙含笑放下手裡的茶碗,“程世福本就年老,倒襯得張廷玉像個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小子了。實際上,這孩子性子很精細的,跟張英一模一樣,在外頭歷練了幾年就像璞玉渾金,朕早就想將他調回來了,你往後瞧著吧,這孩子絕不可小覷啊!”
“全聽皇阿瑪安排就是。”胤礽也笑了,有時候日子過著過著,他都快忘了以前覺著年紀那麼輕、那麼小的人都已經長大了,記憶裡頭不管是張廷玉也好、程懷章也好,浮現出來的,都還是少年的模樣呢。
“程懷章的御史位置,朕還沒想好,反正也不是什麼打緊的要職,回頭讓六部尚書都推一推,朕再挑個好的就是了。”康熙慢悠悠地說著,隨後又笑著斜睨了胤礽一眼,“這樣可放心了?”
明面上程家丁憂去職,但程世福的官位緊要,康熙讓本就是太子黨一系的張廷玉佔著,鍋爛在肉裡,對胤礽是一點妨礙也沒有的。而程懷章的御史位置可就沒那麼搶手了,正好放當塊肥肉拋出去,安朝臣們的心。更別提程懷靖奪情不說,還順勢升了兩級,如今已經替胤礽握住了一支勢力可觀的遠洋水師。
遠洋水師營草創至今,如今可是有五十艘戰船、兩萬名官兵了,在澳洲的隻是其中一部分,還有一大半留在天津衛、廣州港,在近海巡視警戒,護衛來往商船。
若真要對英吉利動手,遠洋水師隻怕要傾巢而動,這樣程懷靖的位置就會變得舉足輕重。康熙這是暗示他,願意放手讓他掌兵了!
哪怕是遙遠飛地的兵。
胤礽心中一陣激蕩,那麼多年了,皇阿瑪心裡的堅冰與防備,終於被他融化了一點。
至於程家日後如何?沒聽見張廷玉的官銜前頭還有代理二字?康熙對張廷玉的期許顯然不僅僅是一個戶部侍郎,到時候程世福官復原職的機會,胤礽覺著至少有六成。
而張廷玉……胤礽不用想都知道,隻要他這幾年沒有過錯,能兢兢業業當差,三年過後皇阿瑪自然還要把他再往上升一升的。
程懷章正好也可以借此機會回到翰林院,胤礽已經想好了把他安在什麼位置上了。
胤礽眼底有一點淚,被他竭力忍了回去,隻是親昵地向康熙鞠了一躬:“多謝皇阿瑪疼兒子,處處為兒子打算。”
康熙讓他坐下,喟嘆道:“也就你能明白朕的心。”在面子和裡子當中,不是所有人都能想明白哪個更好的,他也沒說透,但保成就明白了。能跟兒子這樣交心,總有人能明白你的話,讓已經年邁的帝王心裡也充滿了感慨與溫暖。
這也是他願意放一放手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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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慶宮,後罩房裡。
也不知是什麼時辰了,陽光穿過菱花窗格,一塊一塊,完完整整拓印在了地磚上,還有一些落在程婉蘊眉眼間。她昨日發了燒,出了一身汗,今兒反倒好多了,隻是精神還不太好,做什麼都像被雨水澆過的花草,蔫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