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是夜裡頭突然去世的,早起來吳氏才發現,她沒給家裡留下什麼話,隻是前一日還念叨著懷章和懷靖不知道今年過年的時候還能不能回來,阿蘊選進宮裡也不知道過得怎麼樣。
老太太這兩年已經有些糊塗了,先前她和吳氏、小孫子一塊兒回了歙縣一趟,是存著耀武揚威的心思的——瞧瞧!當年你們這些親朋都瞧不起她,如今又如何?快來瞧一瞧、看一看,老娘我衣錦還鄉啦!
可是炫也沒炫成,當年欺負她孤兒寡母的很多親戚都已經黃土一抔,這事兒似乎讓她放下了很多事,也頗覺遺憾。後來回了京城,老太太安安逸逸的,反倒漸漸糊塗了,還總是記著程婉蘊剛剛選秀進宮的事情,每天都擔憂地問吳氏,阿蘊可有寄信回來?怎麼進了宮沒個消息。
吳氏總會一邊替她拍拍衣裳,一邊糾正她:“如今要叫娘娘啦,不能叫阿蘊了。”
祖母就會瞪吳氏:“胡說八道!”
吳氏無奈:“是是是,是媳婦胡說八道。”
程婉蘊就想起來,她剛進宮的時候孑然一身,又被欺凌又被排擠,心裡罵著賊老天強忍著這一切,那會兒沒法給家裡報平安,剛進了東宮那會兒也是表面鎮定心裡戰戰兢兢更多,也不敢往外遞信,隻想著家裡肯定會知道她已經入選,既然如此就不要多事了。
可如今她才意識到,家裡雖然得了宮裡的消息,知道她進了東宮,卻並沒有因此放心的,至少祖母一定是這樣嘮嘮叨叨地擔憂過她。
她去了程家,程家很擠很擠,甭管認不認得這個老太太,都是衝著太子嫔母家這個名號來的,朝堂上大大小小的官吏、鄰居、還有些湊熱鬧的,嗚嗚泱泱一大堆。
程世福領著懷章、懷章的幾個兒子披麻戴孝跪在靈堂,有人上來敬香他們就跪一次,一天下來人都站不起來。
女眷們便都在裡頭,守著棺材燒紙,程婉蘊也給祖母仔仔細細疊了幾個金元寶燒了,她沒有哭,隻是靜靜地聽吳氏哽咽著說老太太平日裡都做了什麼、說了什麼,程婉蘊記憶裡的祖母也好像活了起來似的。
她還記得小時候,祖母領著她和程懷章、程懷靖(婉燕婉荷不喜歡出門曬太陽,總是不去的)趕骡車去收田租子,那會兒家裡僱不起車夫,祖母就坐前頭自個趕車,這車說是骡車實際上連個車頂棚也沒有,就一塊木板,下頭按兩個輪子而已。
他們仨都還小小的,尤其懷靖,人小戴不上遮陽的鬥笠,就被祖母塞進要用來裝稻子的籮筐裡,還蓋上了藤編的蓋子,說是這樣不會被太陽曬到。懷靖是個多動症患兒,哪裡忍得住,經常頂開蓋子要爬出來,程婉蘊就跟打地鼠一樣把他摁下去,然後他又冒出來,程婉蘊再摁,後來懷章也幫著摁弟弟,三個人在木板上打打鬧鬧,祖母趕車的手藝也談不上多好,放在後世隻怕要在車屁股貼滿“實習”的貼紙,她在前頭就嚷:“不許動了!都不許動了!”
他們仨哪裡肯聽啊,在後頭都快打起來了,然後車被小石子一別,祖孫四人就嗷嗷叫著連人帶車就翻進稻田裡去了。程婉蘊趕緊把兩個泥人弟弟拔出來,就見祖母也已經一身泥水從溝裡爬上來了,默默地脫下鞋子,臉黑如鍋底:“你們三個小兔崽子——”
程婉蘊心道不好,連忙轉身就跑,懷章也立刻跟上,就剩下腿短人小的懷靖喊著等等我啊!剛想跑就被祖母抓小雞崽子似的拎住了,打得鬼哭狼嚎。
租子沒收成,四個人還成了這狼狽模樣,更好笑的是,回去的時候身上的泥被日頭曬幹,四個人每走一步身上就撲簌簌地往下掉泥塊子,祖母這個大泥人氣鼓鼓地牽著仨小泥人,四個出土文物一進家門就把在伙房裡做飯、聽見動靜探出頭來的吳氏驚掉了鍋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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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事情多了去了,也有順利收了租子的時候,那他們仨就會每人被祖母塞一個烤紅薯作為今天“乖乖的”的獎勵,三個人便躺在一袋袋、一筐筐的稻子裡,聞著滿鼻子的稻香,望著天上的飛鳥與遊雲,並肩躺著吃紅薯。
程婉蘊約莫便是這樣長大的。
在這個世界,她從小到大記憶的每個剪影裡,似乎都有祖母的身影,她就像是家裡的定海神針,不管遇到什麼事,她總會說這有什麼大不了的!挺挺就過去了!
程婉蘊就很有些後悔,十多年前的自己就應該寫個信回家的,哪怕隻寫一句她很好,祖母也不會這樣為她擔心那麼久了。
她坐在床榻邊很想哭,又強忍著,她不想一直這樣下去,她在強迫自己恢復正常。
可這真的太難了,尤其旺財也走了。她忽然就意識到,原來時間過得那麼快,快得狗狗的生命都走到盡頭了,快到生離死別已經來到眼前了,她才恍然驚覺。
那天她坐在旺財的小土包邊上時,其實什麼也沒有想,很奇怪,那時候腦袋好像是空的,人也是空的,她好像還反應不過來似的。
然後太子爺過來陪她坐著,原本也是靜靜地,後來他忽然就說了一句:“阿婉,傷心並不是可恥之事,不必忍耐,也不必強求自己。我時常奢望如果我也能有為了額娘傷心難過的機會該有多好,但我連這個也沒有。”
程婉蘊聽著眼眶一熱,壓抑在心裡的那麼多酸澀苦痛全一齊湧了上來,她轉身摟住太子爺的脖子,把眼淚全流到了他身上。
太子爺單手攬著她的背,隻由著她無聲地流淚,一言不發。
程婉蘊在淚眼裡遠遠望著這小院子,春去冬天,她在這裡度過了她的十八年,而還有個人從始至終一直陪伴她、伸開雙臂擁抱她,也永遠站在她一回身就能看見的地方,像曾經他許諾的那樣,他一直是她身後的青山。
程婉蘊紅著眼眶呆坐著,卻忽然發現窗臺上放了兩個被歪歪扭扭地畫上了小狗臉的桃子,她趿著睡鞋一看,弘晉和佛爾果春臉上沾著墨汁,像兩隻花貓一般躲在她窗戶下頭,閃著大眼睛跟她對視:“額娘……”
兩個小家伙噔噔噔地跑進來,往她懷裡蹭,小心翼翼地問:“額娘,你的病好了嗎?”
程婉蘊輕輕“嗯”了一聲。
他們又說:“我們想額娘陪我們睡,不想阿瑪陪,阿瑪都不會講黑貓捕快的故事。”
“阿瑪還要照顧哥哥姐姐,旺財姑姑去找它額娘以後,二哥就難過得不得了,連蒸汽機都沒精神做了,大姐姐和二姐姐也是,繡了好多旺兒姑姑的帕子,一邊繡一邊掉眼淚,阿瑪安慰了這個又要安慰那個,忙都忙不過來了。”
程婉蘊抬頭一看,簾子外頭似乎有個影影綽綽的高大身影,她一時又想哭又想笑,低頭捏了捏兩個孩子的臉,故意板著臉問:“是不是你們阿瑪讓你們來訴苦的?”
弘晉心虛說:“不是。”
結果佛爾果春老老實實點頭說:“是啊。”
程婉蘊輕咳一聲,揚聲道:“還不快進來,你兩個小兵都招了。”
胤礽這才親自端了碗雞絲面進來,笑了笑:“這兩個不中用的,還把阿瑪給賣了。”
程婉蘊今兒心緒已經好些了,她看著兩個殷切望著她的小崽子、同樣也眼含期許的太子爺,嘆了口氣:“拿過來,我吃就是了。”
“嗻,太子嫔娘娘,您是要就醬菜吃呢?還是要就酸筍?”胤礽立刻就笑了,殷勤備至地要過來服侍她下來洗漱,青杏便極有眼力見地將兩個功成身退的孩子抱了出去。
程婉蘊摟住太子爺的脖子,蹭著他不許他走。她生病撂了挑子,這裡裡外外、幾個孩子飲食起居全是太子爺在操持,回過頭來又還要為她擔心,這段日子他也過得很煎熬吧。
胤礽也伸手摟住她,阿婉什麼也沒說,但她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便故意逗她道:“這不看孩子不知看孩子的辛苦,這幾日我算受夠了,日日要替弘晉和佛爾果春斷官司,你不是搶了他的玩具,便是兩個都要同一個玩具,就連椅子也要搶,鬧得我頭大如鬥,你平日裡可真辛苦了……”
程婉蘊總算笑了:“可見你平日裡日子舒服吧,這倆小的你都沒法子,那幾個大的合起來你可怎麼辦呢?”
胤礽揉了揉她的臉,“所以啊你快些好起來吧……你瞧我這辛辛苦苦養了十幾年的肉都沒了,這家裡沒了你可不成。”
後罩房裡總算快雨過天晴了,正殿裡卻還日日煎著湯藥,利媽媽坐在廊下給藥爐子扇風,被越發苦的藥味嗆得直咳嗽。
殿內太子妃的咳嗽聲也一陣一陣,幾乎不停,利媽媽聽了更是心焦,也不知怎麼回事,太子妃的病總是時好時壞,如今精神短了,坐起來一會兒就頭暈,總得歪在床上,漸漸得竟然連門都出不去了。
一個多月前,聽說程家也沒了老太太,程佳氏也病了,太子妃倒更精神了,竟不用人攙扶著,自個掙扎起來,目光幽幽地坐在床頭,那神情把利媽媽都嚇了一跳。
前兩天程家丁憂的消息過來傳了過來,太子妃更是多用了半碗粥,吃藥也不吐了,利媽媽聽見她喃喃道:“得寵又如何,有兒子傍身又如何,還不是一樣求不來恩典……”
但後來聽說張廷玉被皇上調回京城接任戶部侍郎一職、程懷靖因將在外不得回,皇上下旨奪情,連升兩級,親封澳洲水師營總兵,太子妃那會兒正吃藥呢,一下就吐了個精光。
“張家和程家那麼親厚……”太子妃側過頭去,淚水都流進了枕巾裡,誰看不出張廷玉是替程世福佔著位置?程家說是丁憂,卻隻丟了個沒什麼油水的江南道御史的小官。
以太子爺的脾氣,程懷章孝期一滿,他就能正大光明將他調回京城,他有功績又資歷,隻怕也是要升官的!
憑什麼……憑什麼程家就有這等運道……憑什麼!太子妃手指陷入了掌心,幾乎刺出血來。
第161章 四十七年
“要這個,這個紅梅花緞子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