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四下張望著,這夢中的屋子瞧著不像宮裡……他正想著,就聽見外頭的門響了一聲,急匆匆的腳步聲愈來愈近,他聽見何保忠的聲音說:“索大人,太子爺隨駕南巡,途徑德州便忽染風寒,一病不起,因太子爺病中十分思念母家,皇上特命您前來伺候侍奉太子……”
推開門,白發蒼蒼的索額圖出現在他面前。胤礽都呆住了,叔公怎麼也那麼老?就像是一身的精氣神都被抽幹了似的。
索額圖行至床榻邊,緊緊握住了還在沉眠之中的太子爺,連連長嘆。
過了會兒,太子爺睜開了眼,他咳嗽了幾聲,消瘦蒼白的臉強扯出一點笑來,嗓子粗粝嘶啞無比:“叔公,你來了……”
索額圖眼眸微微震動,隨即伧然嘆氣:“已經到了如此地步……”
“叔公不必憂心,我這病……不病不行,皇阿瑪對我不滿久矣,我若不病得重一些,隻怕是永遠也見不到叔公的。”
旁觀得滿心疑慮的胤礽心裡頓時就“咯噔”一下——他上輩子此時此刻已危如累卵了嗎?
還沒等他回過神來,零碎的夢境又變幻了場景,山山寒色的深秋,紫禁城的樹落了滿地黃葉,胤礽現在乾清宮大殿上,聽見康熙滿面寒霜當眾下旨賜死索額圖。
曾經做過胤礽伴讀的索額圖的兩個兒子格爾芬、阿爾吉善也一同被處死。
“索額圖誠本朝第一罪人也!”康熙冷冷的蓋棺定論,將索額圖幾十年為官做宰的功績全盤否認,就像隨手挖掉一塊腐肉一般。
胤礽呆呆的站在大殿上,直到這夢境消散在他眼前,他一個激靈醒過來,仍然吹著那夏夜的風,都還有些膽寒。
赫舍裡氏輕飄飄地倒了,可對於夢中那個早已經驚慌失措的他來說,就是最後能夠庇佑倚靠的臂膀沒了,總是現在他身前的叔公死了,連他的兒子也沒有放過。
幸好,如今已經不同了。
叔公還在,即便已成了一富家翁,但隻要他活著,赫舍裡氏就不會真的倒下。就像當年總是稱病的索尼,反而是四大輔政大臣裡得利最深的人,退就要退得幹淨……
胤礽躲到莊子上裝野人,除了想和阿婉過幾日清闲日子之外,也是想告訴皇阿瑪,索額圖退下了,他不會有任何怨言,不論雷霆雨露,他依舊高高興興接納,無所多求。
遠處額林珠和哈日瑙海騎馬回來了,胤礽吐出一口氣,不再去想這些事,專心和心愛的人、孩子們一塊兒切肉分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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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過酒來,程婉蘊不能喝酒,於是便看著幾個小的和太子爺這個大的一起行酒令吃得酩酊大醉,三個孩子被她幾下揉搓著送回了屋子。
隻剩下也醉得躺倒在草地上的太子爺,他鮮少有這樣放肆喝酒的時候,大多時候太子爺都得克制著,謹慎是他的常態,可再這樣的一個地方,風都那樣松弛,他也能稍稍放縱。
她俯下身去看他,就看到他合上的眼尾也有了細細的皺紋,眉心淺淺的一道痕跡,是平日裡時常下意識攥起眉頭的緣故。
程婉蘊這樣靜靜地望了半晌,才輕輕地吩咐何保忠:“快把太子爺背回屋子裡去,拿熱熱的帕子擦身,別著涼了。”
何保忠嗻了聲。
程婉蘊跟著進了屋,有時候,她也會覺得太子爺可憐,他過得太累了。
等何保忠伺候好,程婉蘊又替他解開辮子,正要起身去哪梳子,結果就被人用滾燙的手臂拽住了,她轉頭一看,太子爺半醉半醒、迷迷蒙蒙地望著她,嘴裡不知道說什麼。
“二爺要什麼呢?”她下意識靠過去聽。
然後唇上就被熱熱的親了一口。
第120章 開解
“轉眼之間,咱們相識也有十二年了。”太子爺醉得渾身滾燙又軟綿綿的,親過她以後,就把頭靠在了她的肩上,忽然說了這樣一句。
程婉蘊愣了愣,才笑道:“額林珠都十歲了,弘晳也八歲了,怎麼二爺這才發覺時日過得快呢?”
她肩頭傳來太子爺的悶笑聲,以及一聲輕輕的:“是啊,日子過得真快。”
程婉蘊覺察到太子爺的聲音有些不對勁,他靠在她肩頭也不動了,但她知道他是醒著的,也知道他醉意漸漸過去了。
可是他想讓她覺著他還醉著。
程婉蘊便一動不動,裝作什麼也沒感覺到,隻是拿手掌撫過太子爺的背脊,就像弘晳和額林珠小時候睡不著時一樣,她也是這樣靜靜地攬著他們,靜靜地撫摸他們的背,這樣做能讓他們平和下來,慢慢放空頭腦。
果然,這對太子爺也是有效果的,他故呼吸平緩安定了下來,雖然還是不願意抬頭。
良久,他才突然沒頭沒尾地說:“額林珠有你這樣的額娘,是她的福氣。”
程婉蘊一開始沒想明白太子爺這話是什麼意思,便沒有接話。等後頭太子爺忽而又說了一句:“原先是我錯了啊……實際上並不是我覺得好的,兒女也會覺著好,你與我就不同,你是個好額娘,你即便不舍得她遠嫁,也想著她能開懷就好。經了你昨日一番話,如今我這才明白了,為何明明有些父母是極愛惜子女的,子女卻偏不領情,根結是在這裡。”
一言蔽之,身為父母,你給子女的愛,是子女需要的嗎?程婉蘊是後世魂魄,自然懂得尊重額林珠,不把自己的意願強加給她,讓她像深林樹木順風自在生長,而不是給她修剪成精致的城市園林景觀。
但太子爺能注意到這些,就是因為……他曾經或者一直被自以為是的父愛傷及自身了。
康熙身為父親,他愛他的兒子嗎?愛的,他自幼父母早亡,沒有享受過天倫之樂,所以他對親情兒女是有一些期待的,但他犯了父母的通病,就是把子女都當成自己的作品。
太子爺無疑是其中受到“關愛”最多的那個了。
程婉蘊緊了緊手臂,低頭抱住太子爺,輕聲問:“二爺,若是不生在帝王家……或是不做太子,您想過怎樣的日子?”
胤礽被問得一怔。
如果他不是太子,他想成為一個怎樣的人?他喜歡什麼?他想做什麼?
胤礽想了很久,卻答不上來,他苦笑道:“我不知道……”他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位置而存在的,而這副太子的外衣,已經烙在他身上了,嵌入了他的皮肉,撕下這副皮囊,下頭是一片空妄,他早就沒了自我。
“現在想想也還來得及。”程婉蘊鼓勵道,“您之前說採菊東籬下,那就做陶淵明如何?或是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李白?瀟灑一生也不錯?或是就做個無名無姓的販夫小卒?庸庸碌碌地過一生?”
胤礽抬起頭來,眼中有了新的光:“不,陶淵明避世頹唐,李白狂傲不羈,當個小販庸碌一生也太過無能,既然來到這世上,不論是否在帝王家,自然也要做個於家國天下有用之人!”
程婉蘊笑眯眯地一拍手道:“啊,若是這樣的話,那您現在就可以做這樣的人啊。”
胤礽愣了一下,他旋即無奈笑開,他若是還聽不懂程婉蘊言下之意,就白活了,於是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哪有你這樣開解人的。”
“也不算開解,”程婉蘊伸手去捏胤礽的嘴角,“就是盼著您開心一些,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等待與忍耐不一定是壞事,您說是不是?”
看開些吧太子爺,程婉蘊太心裡微微一嘆,日後若真的走到那一步,再悲哀不遲,如今有一日光陰就要快活一日最好。
一樣想到了夢裡那孤寂而死、親族盡毀的結局,他哪裡有頹唐的餘地?胤礽深深一笑,認真地望著程婉蘊:“好,莫道桑榆晚,我一定讓咱們都能看見為霞尚滿天的那一日。”
隔日一大早,額林珠就悄悄溜出去牽了馬,和哈日瑙海一起騎馬去了,還打了兩隻野兔、一對野鴨子,等程婉蘊起來,這倆都已經騎得頭發都汗湿了,兩人緊挨著蹲在院子裡看著三寶殺鴨子。
額林珠撐著下巴說:“這野鴨毛挺好看的,善和,你去挑幾根留給我做毽子。”
哈日瑙海立刻說:“我會做,我給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