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罩房裡添金管得死嚴,根本不許他們說這些,就是在後罩房院子裡都不許說,更別說在外頭了,要是知道誰敢在外頭亂嚼舌根,那是恨不得能把他們都毒啞的程度。
添油今年也才十五六歲,十歲上下進的後罩房,從小就挨添金這些管事的鞭子,從小就知道,後罩房的事情一點都不許往外漏,包括得了多少賞錢、幹什麼活。但耳朵還得豎起來,好好聽外頭的話。他眼睛微微一閃,就開始琢磨把連順他們的話套出來,等添金公公回來,他豈不是能立下點功勞?
“這兒沒外人,遇著你才敢說呢。”齊順東看西看,這地方離正殿遠著呢,而且他們倆現在在書院那邊當差,不用在太子妃眼皮子底下做事,說幾句又怎麼了?
“好哥哥們,我真不知道你們不如意,還以為你們出去都是享福呢。”添油果然應了他的名字,這添油加醋是一把好手,拉著齊順和連順一副哥倆好的樣子,壓低嗓子,“這裡頭到底生了什麼事?我也替你們想想轍,咱們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是不?”
三人走著走著就到了冰窖附近,周圍人多了起來,於是都先閉了嘴。
添油是空著手來的,連車都沒推,但那負責敲冰的老太監見了他就笑:“哎呦,添油來了啊,你的冰早敲好了,我還給你備了個小板車,你這一大早親自跑一趟做什麼?回頭我找個蘇拉給你運過去不就成了?”說著還把添油拉到一邊,塞了個鼻煙壺,親和地湊到耳邊說,“以後你隻管在屋裡等著,好不容易你們主子、管事的都出門了,還不好好睡個懶覺?”
“今兒天熱,我這不熱得睡不著麼!”添油憨憨地笑著,給那老太監也從袖子裡遞過去一小包煙絲,“這還是我們主子從揚州帶回來的,潮了一點,賞給我們這些人了,但這味兒可正,我重新都曬好了,您抽抽看,這南邊的煙不一樣著呢。”
“你小子,客氣什麼!”那老太監笑得見牙不見眼,兩人心照不宣地笑過一陣,添油就去找自己那車冰了,見角落裡板車上堆得高高的,掀開棉被往裡頭瞧,裝得滿滿當當,更是高興。
這老太監還挺會做人。
他跟著王太監給的蘇拉合力把車從後頭角門推出去,甩給蘇拉半串銅子,打發他先送了冰回去,然後就站在路邊等連順齊順二人,這話還沒套上,可不能就這麼走了。
連順、齊順兩人都沒這麼好運了,老太監對這倆摳門不給孝敬的粗使太監鼻子翹上了天,早就換了一副油鹽不進的面孔:“排著隊啊,前頭還好幾車沒裝呢!”
兩人本就荷包空空、囊中羞澀,又地位卑微,實在不敢得罪他,耐著性子賠了不知道幾籮筐的好話,又合了對牌,這才把冰裝上了。他們也沒敢提讓蘇拉幫著運之類的事,憋著氣一人推了一輛車出門去。
見他們倆出來,添油等得腳都站酸了,但還是笑臉相迎地走上前幫著他們推車:“我左右沒事,幫你們一起運回去吧。”還故意嘆氣,“你倆真是不容易。”
這話說進了齊順心坎裡,三人走上長長曲折的遊廊,望著太陽從東邊宮牆升了起來,齊順和連順回書院裡交了差事,趁著管事太監不注意,提著掃帚就出了書院後門,躲在花樹繁茂的檐廊下和添油說了一堆抱怨的話:“兄弟你是不知道……”
“說句大不敬的話,你可別傳出去,這話就我們兄弟三人知曉!要我說,太子妃娘娘就是個表面光的面團子,說得比做得好聽,可全是面子活兒!我們大阿哥雖然佔了長,又在太子妃娘娘膝下養著,可你看看咱們幾個,哪個不是一個人幹好幾個人的活?說什麼要簡樸,倒沒簡樸在她身上,全累著我們了!以前在正殿裡還好些,那會兒太子妃沒身子,還顧惜我們大阿哥,如今呢,連用個冰都得等大半天才能領得到,總說什麼規矩不規矩的,卻一點人情也不講,實不相瞞,在主子們眼裡我們這些下頭的人,哪裡算人啊?太子妃娘娘眼高著呢,哪裡看得見我們這些泥裡的。也就隻有你們程主子不同……”
連順也跟著嘆息:“偏偏我們大阿哥也是個面團子,性子軟,咱們這些當奴才的在外頭受了氣,回來他也不會給咱們出頭的,有好幾次分明是外頭的人怠慢他,他反而說不要計較,也不要聲張,不想讓太子妃娘娘擔心,但我們這些人就得在外頭裝孫子,真夠窩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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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你家主子,愛護著你們,還想著你們。”齊順垂頭喪氣地撥弄著掃帚上的蒲草,“你瞧,二阿哥之前不是也跟著去上書房念書麼?程主子給安排得多細致啊,還特意把身邊的大太監都給了二阿哥,粗使太監也多給了好幾個,對了,我聽說,你們每隔七日,還能休一日?”
嗬,哪個王八羔子把他們院子裡的事漏出去了……添油眨眨眼,否認道:“這誰說的?沒有的事,我們也是日日都幹活,就生病了能歇會。”
連順說:“我聽茶房上的人說的,他說去你們那兒送東西的時候偶然聽到你們茶房太監商量著什麼排班、輪休之類的話,還說這個月公積金交上了沒,啥叫公積金?”
怎麼連這個也漏出去了?有內鬼!添油一噎:“……就是……就是那公雞做的菜,你也知道我們主子愛搗鼓好吃的,每個月多賞我們一道菜而已,沒別的。”
連順和齊順羨慕了:“每個月還給雞吃啊,真好啊。”
添油覺得自個套得夠多了,再呆下去他們該套他了,於是找了個借口趕緊跑了。
回後罩房的路上,他就在想,何止這些啊,那公積金,程主子說了,他們出三分銀子,她出七分,按照他們每個人的月例的比例來算,就是多給攢著以後買田買房的錢,而且真是額外發給他們的,這可是別的院子都沒有的,添金公公都說了,誰敢說出去,怎麼也得弄死他!
他們每個月還有免費的湯藥錢、跑腿錢,若是一個月沒休息,還有什麼加班銀子,雖然不多,那蚊子腿也是腿啊!過中秋之類的大節還發過節錢,還發米油和肉,這些都不讓外頭人知道的,添金公公說了,程主子說他們後罩房得低調,都密薪制度,不許往外傳。
添油不太懂,反正就是往外說的話這些都沒了,還要挨板子,他才不說呢。
等添油走了以後,齊順和連順還躲在那裡大同小異地抱怨了一通,說得唾沫橫飛,越發憤憤不平,他們沒注意背後回廊柱子的陰影裡剛多站了一個人。
“誰叫咱們倆命苦呢!你說,我以前在家都不得爹娘心疼,爹娘為了大哥娶媳婦就把我送去割了一刀當太監,每個月還叫我寄錢回家,我哪裡有錢?連孝敬管事的錢都湊不起來。”齊順說著說著就開始拿袖子抹淚,“都是當奴才的,咱們憑什麼過得那麼慘啊。”
連順也哭道:“後罩房隔三差五就賞這個賞那個,咱們呢?聽說大阿哥最信重的李嬤嬤得的賞都少得很,估計都比不上後罩房裡二等的宮女,更別說咱們了!這有寵沒寵怎麼會一樣呢?說到底這毓慶宮,是太子爺的毓慶宮,要太子爺給面才行……誰叫咱們跟的阿哥也命苦,他本就不得寵,還……哎!你瞧著吧,等太子妃生下嫡出的阿哥,咱們阿哥更會被拋到腦後,太子爺又更喜歡二阿哥,咱們日子還有得熬呢!”
兩人抱頭痛哭了一通,紅著眼回去幹活了,獨留利媽媽站在那兒,一時不知道該是氣還是憂,她本來是奉太子妃之命來看望大阿哥的,結果剛走到這長廊就隱隱聽到有說話聲,於是就靠著廊柱仔細聽了,誰知道聽到這麼多抱怨來!
她來的時候隻見到連順、齊順兩人,因此不知道前頭還有添油的事,幸好他跑得快。
利媽媽一臉憂愁地回了正殿,那句“說到底這毓慶宮,是太子爺的毓慶宮”一直在她心中回蕩,擾得她心裡亂麻一般,走到門口,卻見畫戟和雁翎都站在外頭,就知道太子妃的伯母趙氏和太子妃的幼妹應當在裡頭陪著,於是就止了腳步,預備晚點再進去回話。
屋子裡,太子妃一臉慈愛地看著年紀最小的妹妹坐在炕上玩九連環,小妹才六歲,生得粉妝玉砌,像個小圓團子,她自打進宮後,小妹就交給堂伯母趙氏代為照顧,如今看來,伯母把妹妹教得很不錯。
“這些年辛苦伯母了。”太子妃嘆了口氣,“幸好咱們石家也算苦盡甘來。”
趙氏賠著笑道:“可不是,多虧娘娘替咱們家籌謀。”
她雖為出嫁女,心裡卻一直還把自個當成石文柄的“長子”,她答應了阿瑪,必然要領著石家走上康莊大道的。太子妃淡淡一笑:“不說這個了。”
兩人一時無話,屋子裡隻剩下自鳴鍾滴答滴答的刻漏聲,趙氏微微挪動了一下身子,心裡有個想頭,卻又不知道該不該說,但想了半天還是說了出來。
“有件事情,也不知妥不妥當,想請娘娘的示下……”趙氏拿捏著用詞,“我們家裡有個庶出的幼女,排行第六的,她生母實在不堪,是個窯子裡出來的,她當年生下六娘,你伯父怕她這樣的出身玷汙我們石家女兒的名聲,便讓她自盡了,於是六娘就託在我膝下養大……咱們家是免了選的,你伯父就想給這孩子找個好夫婿,前兩個月,不是剛放了榜麼?正好有個模樣出眾又才華橫溢的,才十九歲就中了進士,真是不得了!結果一問,您猜怎麼著,沒想到他還是這自家人的孩子呢……”
太子妃笑道:“誰家的孩子,伯母是想叫我做媒?”
“不敢勞煩娘娘,是程家的孩子……”趙氏臉上露出一絲尷尬,“是程側福晉的弟弟……”
太子妃臉上的笑容微微就僵住了。
第105章 坦誠
暢春園,討源書屋內。
被康熙譽為“龍眠五才子”的大學士張英蓄了一把柔順的長須,穿一身清爽的青綠色薄紗長衫,如今已是五十八歲的年紀,仍然樸質淡雅,極有文士之風。
他手握書卷,正教弘晳背誦《詩經》裡祁風的篇章,沉穩的聲線裡夾著弘晳跟讀的稚嫩童聲,程婉蘊趴在窗子邊偷偷瞧了兩眼,懷著見識到古代名人的滿足離開了。
張英自打康熙十六年起就成了太子爺的漢師傅,他不僅是康熙十分喜愛的詞臣、禁臣,也是太子胤礽最敬重的師傅之一。當然,他除了以上身份之外,還因為有個好兒子而青史留名——他的次子乃是歷經康雍乾三朝不倒的名相張廷玉。
恩準太子爺在園子裡住,雖然是想讓兒子松快松快,但康熙這個卷王決不讓他闲著荒廢光陰,就打發了張英三五日過來一趟侍奉太子讀書,太子與張英坐談論文、勤讀詩書之餘,便趁機把兒子塞了過去,能得張英這樣的名師教導,是極難得的。
張英除了學問扎實、詩文古樸自然之外,還有個好處就是特別會教子,他寫了本《聰訓齋語》,裡頭既有修身齊家之道,還有讀書養生之道,張家的家風傳承隻要能影響弘晳一星半點,都是受用無窮的。
不僅如此,深受康熙信重的張英,目前已是禮部尚書兼翰林院掌院院士、今年的會試正考官,他第一回到暢春園時,程婉蘊就聽太子爺回來說,張英方才還對太子爺談及程懷章,說:“這位程家大爺是個好苗子,臣觀其文章,六經根基扎實,字寫得也極好,臣正受皇恩編修《國史》,很想找個文辭清絕的苗子添為副手,如今正好遇上,可謂緣分矣。”
太子爺自然也笑道:“能入了先生的眼,是這小子的福氣。”
程懷章賜了進士出身,已被選為庶吉士,等有了資歷熬個幾年,再改授編修。庶吉士官階不高,太子爺還特意和程婉蘊解釋:“當年,張英中了進士以後也是走這樣一條仕途,他從庶吉士做起,丁憂歸來後便進為編修、充日講起居注官,後來因才情卓越,得皇阿瑪賞識,累遷侍讀學士。康熙十六年,不僅被點為東宮講學,又被皇阿瑪恩準入值南書房,開了這漢臣裡頭能入值內廷、賜居禁城的先例,這是很了不起的!懷章能得張英提點、賞識,你該明白這其中的分量,回頭一定記得傳話回程家去,讓懷章考中後也不可懈怠,要認認真真的為官治學。”
這是清代官場最清貴幹淨的一條路,也是漢臣裡頭的金字塔尖了。
程婉蘊立刻就跪下謝恩。張英願意提攜程懷章,自然也是瞧在他的學生太子爺的面子上,否則那麼多進士,何必提拔一個既不靠前又不靠後的二甲第三名?前頭那些狀元榜眼探花不香嗎?程婉蘊還沒那麼傻,以為是懷章文曲星轉世。
“不必和我生分。”太子爺把她拽了起來,“你我之間,不必再言謝了。何況,也是懷章自己有出息,張英此人胸有文骨,不是我幾句好話就能動搖的,他想來也是暗中考較過懷章,對其品性、學問都有數,才肯將他收在門下……哦對了,張英也是安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