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喇快煩死這胖子了,高舉漆木託盤,腳步不停隻奉上兩個白眼。
他跟何保忠歲數差不多,還是小太監的時候就認得,一起在內務府幹雜活兒,但何保忠他自小就不當人,搶飯搶活,花喇後來也是受不了拼著被管事太監責罰也要揍他一頓,他這才老實了。
花喇覺著自己命不好,傾家蕩產孝敬師傅才得了進毓慶宮當差的機會,還隻能在茶房裡打轉,那時候,這何保忠已經憑借“能吃”胃口大站到太子爺身邊了。
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怕不是就是這個道理。
低頭掩飾掉情緒,花喇低頭走近淳本殿右側的書房,太子爺正在裡頭全神貫注地看書,書桌上凌亂不堪,有寫了一半的折子,有基本翻看被丟在一旁的舊書,花喇把茶放在太子爺手邊,順手走到書桌後頭替他收拾桌上的東西。
花喇不大識字,但跟在太子爺身邊久了,有心去學,他能看懂一些字,但也不會寫。
所以他在收拾的時候就看到了泛黃封皮上寫著《經效產寶》、《產育保慶集》、《衛生家寶產科備要》、《婦人大全良方》、《校注婦人良方》、《證治準繩女科》……
花喇迷惑地將書都收好,雖然這些書目上的字他很多也不認得,但拼湊起來什麼女科、產育之類的,他還是能意會到這全是太子爺不知打哪兒收羅來的有關婦人生產的醫書。
可……沒聽說太子爺有哪個格格、側福晉有孕啊?
難不成是太子妃?可前日還見太子妃踩著花盆底健步如飛地折騰捐募軍餉的事,一連幾日走遍了東西六宮,後頭跟她出去的宮女太監都累夠嗆,她回來卻還精神奕奕吃了兩碗飯,這也不像有孕啊?
花喇悄悄瞄了一眼太子爺,見他神情嚴肅,手裡捧著的也是《傅青主女科》。
他走到太子爺身後侍立著,沒忍住好奇瞄了一眼,發覺太子爺反復在看其中一頁,標題寫著“五十八,腳手先下難產。”,他更迷惑了,哪怕太子爺的後院有人懷孕,太子爺怎麼就先斷定其必會難產,以至於已經在看醫書了?
或許他猜錯了?
實在鬧不明白,花喇在那貓爪抓心一般,等過了晌午,他伺候著太子爺用了午點,就見何保忠又抱著一摞滿是灰的舊書進來了,欣喜道:“爺,您要的書,奴才託人去宮外都找齊……”
話音在瞧見花喇的那一瞬戛然而止。
“花喇,你先退下吧。”太子爺眼皮不抬,把那“手腳先下難產”那一頁仔細折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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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喇“嗻”了一聲倒退著走了出去。
與何保忠擦肩而過的時候,果然又聽見他鼻孔冒氣,這家伙屬牛的麼,怎麼就緊盯著他?
但何保忠內心是委屈的——說好的非他莫屬的“掉腦袋”的活呢?怎麼還把花喇那個不安好心的家伙放進屋子裡來伺候了?這滿桌的書豈不是被他瞧去了!這不是他與太子爺之間的秘密嗎!
胤礽冷眼瞧著花喇出去了,書他是故意擺的,夢裡已經不止一次隱示毓慶宮裡有不忠之人,在第六個夢裡,何保忠與阿婉都因“毓慶宮宮人告發”一個進了宗人府、一個丟了性命,而這第八次的夢中,胤礽還是有一種並非意外而是人禍的感覺。
他讓何保忠把書放在一邊,腦海中浮現出了夢中黎明未至仍泛著血色的夜晚。
夢中那不知名的偏殿,胤礽經過一日的回憶、揣測,覺著應當是寧壽宮的某一處屋子,因為那梁柱屋頂皆為黃琉璃瓦蓋,宮中能鋪黃琉璃瓦的宮殿也就那麼幾個。
濃重的夜色下,梁柱上都是新貼的桃符與春聯,檐下、院子裡各處的樹梢,都掛了一排喜慶的紅燈籠。來往的宮女太監穿得都是簇新的袄鞋,能布置成這樣,想必就是年節下了。
胤礽跟著那些送水送湯的太監進了偏殿,血腥氣便濃重了起來,但太監們不能進產房,東西交給門口粗壯面生的婆子,便退下返回去再忙下一樣活計了。
隔著屏風與門簾子,他聽見了裡頭高低起伏的痛叫聲,聽得他心慌不已。
他想進去,突然卻有個面熟的宮女衝了出來,哭嚷著說:“側福晉出了好多血!快叫太醫進來!”
胤礽心砰砰直跳,定睛一瞧,竟是青杏。
這樣驚險的時候,太醫們也不知去了哪裡,還有……夢中的他又去了哪裡?這樣的時刻他怎麼能不在阿婉身邊?
外頭又一陣人仰馬翻,人一遍遍往外頭跑,添金好半天才不知從哪兒扯過來個白胡子老太醫,跑得氣喘籲籲,胤礽就見那太醫自個也慌裡慌張,踩上樓梯時險些摔了一跤,幸好添金緊緊把住了他,他進了產房沒一會兒,裡頭哭喊的聲音就弱了,沒一會兒,青杏就著急忙慌拿了個方子遞給外頭侯著的添金讓他感覺去熬藥。
胤礽就好似被夢中無形的力量定在這方寸之間,他進不去產房,也出不去院落。
他想去瞧瞧阿婉如何,到了門前就好似碰見一個無形的壁壘,怎麼也越不過去,想出院門也出不去——添金方才不是從太醫院的方向過來的,他竟然是從這個院子後頭的角門裡把太醫拽過來的,這就奇了,太醫為何沒有提前候在門口,而在寧壽宮的另一處院子裡?
他在這夢中,就好似掉入個籠子,什麼都瞧見了又好似什麼都沒瞧見。
隨後,他就瞧見何保忠也在出現在那角門外頭,把添金招來問了問情形,添金急得跺腳:“太醫方才針灸過後止住了血,但先出來的是腳!說側福晉受驚橫生倒產,又氣血兩虛,開了方子讓奴才趕緊煎過來,服用兩劑,他再以針刺兒足使其轉身,若還不能產下,母子具危!如今……太子爺還不能過來麼?”
何保忠臉色蒼白地搖搖頭:“萬歲爺在那兒,你讓太子爺怎麼過來?”
胤礽就奇了,他去了哪?為何皇阿瑪在他就不能過來?
這可是關系皇嗣的大事,他就是拋下正事過來也是應有之理啊!
可惜夢裡沒有給他答案,他見何保忠打聽明白了,一刻也不聽地回身沿著甬道一路狂奔,他奔向了另一處在漆黑夜裡燈火通明的院落,胤礽皺起了眉頭。
他原本猜測,阿婉恐怕是過年慶賀禮數太多,不慎動了胎氣,於是隻能就近在寧壽宮臨時搭了個產房生產,因此生產的東西、太醫一時有不齊全,也是正常的。
而他若是跟著皇阿瑪在前頭領宴,蒙古八旗各部、文武百官都在,他一時過不來也情有可原。
但為何何保忠去回話的方向,竟然是與阿婉所在產房相鄰的另一個院落?
夢中的他分明在寧壽宮,怎麼能坐視阿婉缺醫少藥在那一個人苦熬還不過來看一眼?寧壽宮裡又發生了什麼事,讓皇阿瑪也跟著過來了,還壓著他不許他離開?讓他隻能暗中派何保忠過來打聽周全?
難不成是皇瑪嬤身子有恙?
可……皇瑪嬤即便身子不爽,也該住在壽安堂正殿啊!這兩處院子瞧著像寧壽宮,但應當是闲置不用的院落,胤礽還不至於連壽安堂是怎麼個模樣都認不出來。
胤礽就站在那院子裡站了不知多久,周圍的人忙忙碌碌,吃下藥又扎了針以後,才終於聽見一聲嬰兒微弱地哭啼。
還沒等他松一口氣,他隻覺身子輕了,又被一陣凜冽的風卷離了夢境中,他隻來得及看到那穩婆包了一個小小的襁褓出來,一邊抹汗一邊說:“是個格格,四斤都不到,哭聲也弱,往後可得好生精心養著……”
胤礽微微一怔,是個格格?此時阿婉早產生下的不是雙生子?
醒來以後,天還未亮,隻覺臂彎裡沉甸甸、暖烘烘的,他頓時心頭一酸,將睡得小臉粉紅的阿婉抱得更緊了些,心裡一遍一遍地說著對不住……叫你一個人受苦了。
等到早上起來,他就想明白了,阿婉曾在夢中寫下的落地夭折的那對孩子,排行是“三阿哥、四格格。”,因此他除了額林珠和這個不幸夭折的四格格之外,還有兩個女兒。
他之前以為,這兩個女兒應當是旁人所出,但如今經了這個夢,他便知道了,他與阿婉至少還有個女兒,隻是不知這夢境喻示的是什麼時候的事情,這孩子是排行二還是三。
但胤礽卻在心裡隱隱有個念頭,除了與他未來被廢黜有關的事情,其他的夢境喻示雖然不成規律,但大多都是近來要發生的事情,恐怕都是他與阿婉上輩子感到遺憾的那些苦痛吧?
所以胤礽便打定主意,在琢磨清楚整件事情之前,先不與阿婉同房了,至少要做好完全準備,才能迎接這個孩子的到來,否則豈不是重演悲劇?
胤礽不好明目張膽去問太醫有關婦人生產之事,便自個尋了醫書來看。
今兒看完了許多本婦產醫書,如今他也算弄明白了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