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有振,奴才一路上也吃了兩頓施粥呢,否則走不到京城就餓死了。這天災怨不得父母官,當年大水,河北二十二鎮盡數被淹沒,又衝垮大堤,就這樣老太爺還不解氣呢,繼續連日大雨,奴才記得清清楚楚,走在路上半截身子都泡在水裡!”
梁九功哪裡敢說官吏的不是,何況都是十幾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他訕笑著:“皇上怎麼突然問起這個?奴才見識淺薄,但也知道這每個地方的官不一樣,有好官也有壞的,有的州縣遇見災情知道先行撫恤、搭蓋棚屋、散放衣食,並給淹斃人口棺殓銀。有的官員早拍屁股跑了,奴才可不敢妄言。”
康熙望著被他擱在桌上的那沓折子,嘆息了一聲:“你說的是,好官難得啊!”
他想起太子在折子裡寫的顧家滿門忠烈,以及跟在他身邊照顧衣食的程氏,一個女子也知道家國大義,有這等見識,的確是難得的事情。
康熙還記得程世福在歙縣的諸多民生之策,為此他才早早認定這人是個好官,故意要把他壓在地方上歷練了這麼多年,正如一個難得的將才得在真刀真槍的沙場上才能培養出來,好官也都磨練出來的!若早早把程世福關在六部裡,他或許就毀了。
歙縣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條,前幾年入了戶部當主事,也兢兢業業。太子爺當初想提拔程家,他不反對,也有這一層原因在。
但他沒想到程世福很會教子女,連女兒也教得深明大義。
那首歌的詞雖然淺,但卻是牽連滿漢的好歌,康熙已經想好了要把這首歌刊發出去,讓市井小兒都學會唱。以中華代指天下,那分什麼滿漢你我?咱們都是一家子,都飲同根水!康熙覺著困擾自己許久的滿漢一體的問題,終於有了明確的指向。
他不禁起了一些愛才之心,程氏是女子,唯有厚賞,授不得官。要不回頭給程世福升個侍郎?除了善撲營那個,他應該還有個兒子吧,不知道年歲幾何,有沒有科考……康熙又琢磨著回頭叫人去打探一下,連閨女都費心教了,兒子總不會更差吧?
康熙間歇性忽略了他原先對程氏的出身偏見,反而在梁九功的奉承馬屁下,越發覺著自己是個慧眼識珠的明君,又覺著自己對太子犢愛非常,不說太子妃又賢惠又孝順,連為太子挑選的貼身伺候的侍妾也是個家風清正又識大體的。
不愧是他!
“皇上的眼光獨到敏銳,自然是常人不能及的。”梁九功馬屁再加一記。
“你個老貨,當朕不知道你滿嘴阿諛奉承呢,你先記著,等那程氏回來,朕要重賞她!”康熙笑盈盈地說,也不再為那些貪官汙吏生氣。
貪官殺了就是,回頭再派好的去!
第86章 江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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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船上的日子其實很無趣。
江面開闊,見多了也就沒了新鮮勁,頭一兩天程婉蘊還喜歡每天站在艙板上看日出日落,後來也就怠懶了,打量著太子爺對她素來萬分優容,時常一覺睡到晌午,起來也懶得梳妝,素面朝天地等著吃飯。
碧桃又是個隻聽她話的“唯粉”,不像青杏這個“雙擔”,所以她這段日子在船上能坐著不站著,能躺著不坐著,一旦又陷入安逸的環境裡,她果真又活成了米豬。
若是以往胤礽當然要拉著阿婉養生,但念著前陣子遇見海寇把她嚇著了,他自己又忙,船上沒別人,老四老五都各自坐另一條船,規矩什麼的還不是他說了算?既然出來了,便隨她怎麼舒服怎麼來了。
對於太子爺很忙這件事,程婉蘊也覺得很稀奇,太子爺在船上竟然也能忙得腳不沾地。
康熙算是把整頓水師、建設海防的事務全權委託給太子爺了。
太子爺的暈船毛病可算是被康熙沿著水路八百裡加急的一封封密旨治好了!他們坐的船幾乎每天都會在運河各個口岸停上一個時辰補充炭火柴米,太子爺就會趁這個時候把四阿哥、五阿哥一塊兒叫上,見縫插針地會一會當地的水師提督,一齊把康熙的旨意落到實處。
康師傅對這次海寇侵襲的事件在奏折批文裡頭一連用了三次“絕不姑息”,要滅海寇的決心很大。聽聞還特意把太子妃的伯父、堂叔父都召回京城,還將幾個石家年輕的子侄都提到運河沿路口岸去任官,包括太子爺身邊的富達禮、慶德,一個被康師傅勒令留在天津,一個已坐快船日夜兼程去了浙江。
聽說太子爺身邊護衛的人在北塘折損了不少,康熙又從善撲營和宮中禁軍裡遴選了三百名補上,如今也是快馬快船地追他們,但他們的船也開得極快,想來要等到了揚州才能匯合了。
康師傅為何海上一出事就想到調用石家人,主要也是石家人剿寇、抗倭是經驗豐富的,而且當初施琅平苔灣留下的水上精兵強將,有一半留在了福州,在石文柄麾下歷練多年了,很多都是有真本事的。
於是太子爺受到康熙調遣石家官員的啟發,先是重用了顧家,提拔成了把總,另也想派人去福州調兵遣將。
福州的倭患在康熙三十四年上下就基本已經解決了,苔灣平復後,倭寇再也不能以苔灣為跳板得到補給,這方“淺淺”的海峽由大清死死扼住,他們許多走私活動都大大受限,往往得繞遠路,一路成本過高,不得不放棄這條航線。
更何況,福州一直有石文柄這個“油鹽不進”、“金銀不受”的人守著,生前又跟殺雞撵狗似的把他們打爆了,便更不足濾了。
但施琅手下的水師也不可避免都是漢人、前明降將。太子爺雖有了這念頭,卻不敢自己做這個決定,他對漢人、降將倒是沒有偏見,隻是畢竟與兵權換防相關,他……不敢擅專。
太子爺為了這事連請示的折子都寫好了,但程婉蘊卻覺著這種事情其實是在康熙授權給太子的“便宜行事”裡頭的,太子若是特意給康熙寫個正經折子,反倒會讓康熙有種隔閡之感,不如以兒子的身份寫一封家信,私底下請教皇父會來得更婉轉、貼心。
她說完以後,太子爺扭頭定定地看了她許久,一副“你不是我認識的阿婉”的死樣兒。程婉蘊被他那眼神看得生氣,她跟太子爺相處多年,如今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戰戰兢兢的小格格了,眼眸危險地一眯,順手就要把枕頭舉起來打他。
太子爺見她跟咪咪似的炸了毛,才又“噗嗤”一聲笑出來,感嘆道:“你剛進宮的時候,還在李氏那邊聽她們打機鋒邊吃糕點呢,如今竟也能說出這番話了……看來阿婉也長大了呀?”
說著還拿手揉她腦袋。
“太子爺未免把我看得太扁。”程婉蘊不服氣地嘟囔,在心裡直撇嘴:情商這東西她又不是沒有,好歹以前也在職場混了那麼多年,日常摸魚擺爛都還能帶團隊,這和直系領導的關系怎麼可能搞得不好?那會兒剛進宮心如死灰,自然看什麼都提不起興致,怎麼能和現在比呢?
什麼叫做“也長大了”,她覺得太子爺可真是多慮了。她一直心如明鏡!哼!
太子爺聽了她的話寫了厚厚一封家信,還自我發揮將沿途江上美景都畫了下來給康熙看,先東拉西扯地問了康熙身體好不好?睡得香不香?腰還有沒有痛,又說自己途徑滄州的時候聽說有個名醫外敷的風湿膏療效很好,特意採買了一些獻與皇阿瑪。
最後才小小地問了那個問題——可否調福州水師能臣悍將補充北部海防?
等他們到贛州的時候,康熙的回信到了,程婉蘊不小心瞄到——哇,這家信厚得像論文,得虧還能塞進去這信封裡,太子這樣謙卑親近地請教皇父,康熙這是高興壞了吧?
太子爺收了信倒沒有避諱她,看完後還遞給她看,微微嘆息道:“之前,是我誤會了皇阿瑪一片苦心,他是真的信任石家,才將石氏指給我為福晉的……”
也不知康師傅寫了什麼,竟能讓太子爺這樣感慨,程婉蘊也生出了好奇,默默接過信看了,她一目十行地忽略前頭康熙對太子的一系列的誇獎、噓寒問暖(程婉蘊在宮裡闲得長毛的時候不止一次推測過康熙的上升星座,因為他實在不像務實的金牛座,他對人總是忽冷忽熱、忽近忽遠,這會兒還誇太子爺呢,後面遇上別的事了,就又要拉兒子們對打了,程婉蘊對他收放自如的舔犢情深也看夠了。)
最後,康熙花了一頁紙的筆墨,談及他為何之前要將石文柄從杭州調往福州,這其中除了杭州那邊江南反清勢力頗大,怕石文柄有所異動之外,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因為明朝末年倭患嚴重到能操縱朝堂的地步,而石家在遼東發家,深受其害,最恨倭寇。
當初調任福州,康熙曾問石文柄,給他十年能不能剿滅海上倭寇,讓八閩百姓能安居樂業、護佑大清商船來往暢通。石文柄是這樣回答他的:“隻要臣身上還有一滴血沒流幹淨,不滅倭寇誓不還!”
石文柄沒有辜負康熙的信任,他在福州十餘年,倭寇不敢掠大清兵刃鋒芒,雖然有時候還是手賤過來撩撥一下,但大多時候都是委屈巴巴地去搶馬尼拉(菲律賓首都)。
石文柄調任福州將軍的時候,是“反清復明”的聲音還塵囂日上的時候,但康熙敢讓前朝降將之家繼續出任封疆大吏,還讓渡太子妃之位,康熙在用人方面的確大度、大膽。
當然也有他為了彌合滿漢的考量。
所以他也是這樣教太子的,信中最後贊同太子爺想調福州水師的想法,給太子爺吃了個定心丸:“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福州水師盡可用!”
程婉蘊卻注意到了別的——她在康熙的字裡行間體會到了他對石家出乎尋常的信任,這信任不知從何而來?總不可能石文柄長得像赫舍裡皇後(白月光)吧?她猜不透,而這裡的隱情恐怕連太子爺也不清楚,但程婉蘊自己倒是默默得出一個結論——回宮後要更加尊敬太子妃。
太子妃一直不收拾她這個寵妾,很大的緣故應該是因為她自小受的都是“國母”教育,據說康熙在二十三年南巡駐跸杭州的時候,就已經看中石氏了,還派宮裡的嬤嬤到石家住了幾年,這樣一個從小看著長大的太子妃,才符合康熙這個掌控欲狂魔的人設。
他才不會把兒子交給另一個陌生的滿洲大族呢,要知道索額圖對太子的影響那麼大、而赫舍裡氏除了索額圖,再沒有一個像樣的朝廷重臣,就能看出康熙對外戚的警惕和後悔不迭了,要不明珠和大阿哥都沒機會爬起來的吧?程婉蘊在宮裡生活了六年了,宮裡無數八卦匯聚起來,讓她變得出乎意料地耳聰目明了起來。
所以,太子妃不能得罪,繼續當領導供著最好,說不定以後大家一起被圈,還要仰仗太子妃在康熙面前刷好感度呢。
看完信後,程婉蘊將信還給了太子爺。
太子爺自個又把信重新讀了一遍,讀完又捏著毛筆發呆,怔怔地不知如何下筆。程婉蘊知道,對於太子而言,成長最痛的一刻就是認清了康熙是一個冷血帝王的同時,仍然放不下曾經記憶中為了他事事親力親為、舔犢情深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