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太子爺他們光顧著對八旗水師痛心疾首了,沒想到這一層。
於是在這無眠的夜晚,程婉蘊小心想好措辭,對太子爺說:“我睡不著,是因為知道您也有心事在身,我有個不成熟的念頭,說給您聽聽,您看看重啟沿海‘保甲’制,能不能行得通?我阿瑪在歙縣剿匪,也用過這法子。剿匪和剿寇向來是件想通的事情。”
胤礽一怔,立刻就豁然開朗了,沒錯!除了在水師上頭使勁,也應該在百姓身上下功夫,他激動地將程婉蘊緊緊抱在懷裡,大笑:“好一個保甲!阿婉!你若為男子,定然也能到赫舍裡氏謀個門客當當!”
程婉蘊無奈地笑了笑,所以身為女子在古代就得看得開才行啊!
何為保甲?就是將士農工商都編入保甲,一般十丁口立一甲,十甲就立一總甲;一村立一總保,互糾通寇者,獲之有賞。發現海寇蹤跡,並確實抓到海寇的,有賞。有點像後世調侃的“行走的五十萬”、“朝陽群眾”。
另外,可以發展漁民作為民兵團練的補充人員,讓水師官兵幫著訓練、發放武器,遇海寇就鳴鑼為號,相互接應協作,把老百姓充分發動起來。比如後世,閩浙地區的漁民各個都是傳說,潛艇都敢撈,各個都想爭當族譜第一頁。
程婉蘊與太子爺興奮地夜談了一夜,她先是拋出點子,隨後在太子爺自己思考的時候,慢慢向他補充相關細節,做出一副靈光乍現的模樣,太子爺聽完她的話也從他的角度給予完善,比如他認為直隸總督是必死無疑的,已經想好了要抄他的家,用那些銀子造新式戰船、加固炮臺順便鑄造新炮了。
也算這直隸總督廢品回收,“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了。
兩人談都有來有往,並非她一味灌輸,因此並沒有讓太子起疑。後續說得差不多了,她自覺盡了心力,已經困得東倒西歪,太子爺卻好似打了雞血,喃喃自語道:“剿滅海寇不能一味防守等人來犯,一面要杜絕沿海水師官兵接濟、勾結,一面還應主動出海圍剿,但得再設個水師總領的官職,免得各地水師提督各自為戰、協同不力,若有個統一指揮作戰的人,朝夕呼應、團結一致,何愁海寇不滅?”
他已經想得入了神,自個披了件衣裳,自己點了蠟燭,趴在桌上又瘋狂地寫起條陳來。
“……”真卷啊,程婉蘊躺在床榻上睡眼朦朧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不愧是堅持四點起床二十年的男人,於是倒頭就睡。
等她醒來,都快中午了,太子爺早就出去了。
後來果然如太子爺所料,這消息傳回京城,康熙震怒,在朝堂上甭管有關系、沒關系,把文武百官全罵了個遍,氣得連有個官員頂戴戴歪了都摁出去打板子,立刻就下了旨,將天津上下官吏殺得人頭滾滾、菜市口成天刷血跡,連天津那個水師提督也被康熙勒令押送京城後審。隨後又立即一陣官員調度,調來新的官員一個蘿卜一個坑地填好,並給了太子“便宜行事”的全權,於是太子爺自然得幫著新來的總督、提督站穩腳跟,多措並舉地施行強硬地剿滅海寇的措施,程婉蘊也盡自己一份心,幫著收攏難民。
她用自己的私房銀子以及太子爺的私房銀子,以每日一錢銀子的高價僱了當地的壯丁一口氣建了大約五十所雞毛房,提供一些就業機會的同時,免費提供給失去家園的流民暫且過冬,並三兩天就施粥、施衣一次,她希望這些百姓能熬過冬天,等到春暖花開的時日。
等一切事情都走上正軌,太子爺才下令從天津啟程。他們的下一站就是揚州了,因在天津耽擱了那麼長時間,因此要日行千裡,這中間除了採買糧米菜肉等補給之物,不再長時間停留任何口岸。
他們要出發離開的時候,顧敏叡身著甲胄,強撐著還未痊愈的身子一路相送,他領著兒孫、牽著小漁村的孤兒們,默默地跟著程婉蘊他們一行人身後,看著他們就要登舟而去,這才大喝一聲,扔掉拐杖,行了清朝操演閱兵時,高舉長槍跪拜的軍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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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徵伐之禮,也是感恩鳴謝之禮。
大船沿著運河往南開去,風凜冽了起來,程婉蘊卻依然站在艙板上眺望著他們早已模糊成一個個小點的身影。
但那紅櫻飄蕩,將永遠留在她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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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前的乾清宮,黃琉璃瓦重檐庑殿頂上又積了厚厚一層白雪,太監們每天都在苦惱掃不盡的積雪,殿外露臺上的銅鶴都被雪堆成了白鶴,因此漢白玉石臺上時時刻刻都有太監與蘇拉除雪的身影。
乾清宮殿內卻是溫暖如春,火龍晝夜不息,連金磚鋪墁的殿內踩上去都是暖和的,梁九功端著熱茶,步履匆匆地從殿外走來,守在養心殿外頭的小太監連忙替他推開菱花隔扇門窗,裡頭伺候的宮女則弓著腰掀開缂絲織錦的簾子,暖閣裡頭,康熙盤腿坐在南窗暖炕上,正捧著一個杏黃綢封的折子,專心致志地讀著,這樣的折本,他手邊還有一沓。
梁九功瞥了一眼,那些自然都是太子爺加急送進宮來的密折。
這樣的折子,差不多五六日就有一封,之前太子爺到了通州,也立刻上書將沿途所見所聞、所作所為都老老實實地稟告身在京城的皇父。
這樣的做法實在是精明的,梁九功有時候心裡頭也在膽寒,他沒念過多少書,字也是跟在康熙身邊那麼多年,偷偷學了幾個,不成器。但他知道皇上的心思難猜又多變,尤其太子爺深處東宮,更是誠惶誠恐。
代天子南巡,這是多大的臉面和恩典,尋常人恐怕早就抖摟起來了,但太子爺就是一根弦都不敢松!不僅微服出巡,將太子儀仗都讓給了四阿哥、五阿哥,不接受官員拜見就罷了,竟然連面都沒有露,就連出門做了什麼船、吃飯睡覺也要細細寫在折本裡稟告。
梁九功躡手躡腳地呈上了茶碗,隨即便倒退著走了三步,站在角落侯著,呼吸都放緩了、放輕了,生怕打攪到康熙看折子。
他又想到太子爺為什麼要這麼做——在太子選擇微服出巡以後,皇上曾經對著他感嘆:“保成未來定然是個體察民情的仁君。”
梁九功笑著奉承道:“還不是皇上親自教出來的太子。”
康熙喜歡和他說話就是這個緣故,梁九功總能說到他心坎裡,讓他通體舒泰。
但梁九功自己卻覺著,太子爺除了為了百姓,隻怕也是避諱、識時務罷了。體察什麼民意,更多的難道不是體察皇上這個皇父的聖意麼?
若太子爺處處比著皇上以往南巡的成例,一路住在官衙、接見官員、聽地方奏報、恩遇大族鄉紳,隻怕頭一個不高興的,就是皇上自個了!梁九功心裡頭是很明白的,皇上年過四旬,久坐已經會腰疼了,膝蓋還添了痛風的毛病,這胃口也沒有以前好了,行圍的時候給皇上準備的弓,都從一等硬弓換成二等了。
這種事情,隻有他這樣貼身伺候多年的奴才才會知道。
但……太子爺才二十呢!
梁九功覺著太子爺近幾年的確聰明了許多,他似乎知道了皇上的心思,因此便趁機蟄伏了起來,所謂出頭的椽子先爛,雖然太子爺已經當了二十年出頭的椽子了,但皇上其他的兒子也在冒頭呀,隻要不當跳得最高的那個椽子就是了。
最近,大阿哥不就又抖起來了麼?
皇上已經預備第二回帶大阿哥親徵葛尓丹了,大阿哥旁的好處沒有,但打仗的膽識還是叫人欽佩的,別人說大阿哥如何威猛,是滿清第一巴圖魯,都比不上皇上輕描淡寫一句:“胤褆在烏蘭布通多次衝鋒在前,是個好樣的。”
這事做不得假,畢竟戰場上那麼多人,眾口鑠金,皇上這人不信任何人,他總是要叫人再三查過才會下定論的,因此甭管之前明相、惠妃來回多少次,皇上都沒有松口,最後養在暗處的那些心腹將康熙二十九年烏蘭布通之戰的情形又翻出來查過,他才松口點了大阿哥。
當然,除了籌備戰事,唯一牽著皇上心神的,就是出門在外的太子爺了。
雖說猛虎老了,起了疑心,但畢竟舔犢情深,太子爺一路安不安全、身體如何,還是康熙最掛念的,有時候下了朝回來,就要叫人來問,太子傳信回來沒有?
太子爺都出門好幾天了,京裡忽然又下大雪,皇上還在憂心太子爺帶的靴子有沒有墊羊絨呢!雖說這氣候往後總是一日暖過一日的,但夜裡清晨又能冷的人打擺子,穿單鞋趕路又在船上,豈不是要凍掉腳指頭?
梁九功聽完,饒是他巧舌如簧也不知如何回答了——皇上也有些多慮了,窮家富路,太子爺帶著銀子呢,就是有哪裡不足,沒有慮到的,在外頭也能買到,這是南巡,太子爺他又不是去什麼窮鄉僻壤的地方。
最後隻能訕笑著說了句:“皇上一片慈父之心,這是關心則亂呢。”
聽梁九功這麼說,後來康熙自個也回轉過來了,搖頭笑道:“你說的對,是朕關心則亂了。太子頭一回出遠門,朕總是放心不下。”
梁九功雖然靜靜立著一動不動,頭低垂著盯著自個的腳面,一站一個時辰,眼皮都不帶眨一下,但卻也在數著皇上翻折子的聲音,聽著康熙一會兒嘆息、一會兒叫好,一會兒又怒得拍案,他也十分好奇太子爺在外頭到底經了什麼事兒,想必十分精彩吧?
沒一會兒,他聽見康熙總算放下折子,掀開茶碗的蓋,輕輕喝了口茶。
梁九功原本飄遠的思緒立刻隨著這飲茶的輕微聲響而瞬時聚攏回來,提著心神以防康熙叫他,他對康熙的生活習性十分了解,因此當康熙放下茶碗就淡淡開口:“梁九功,近前來說話。”
他一點也沒有吃驚,嗻了一聲,小心地走上前兩步:“皇上,您吩咐。”
“朕記得你是直隸人吧?直隸哪兒的?”康熙往後靠在引枕上,像是拉家常一般,隨口問道,“南直隸還是北直隸?”
梁九功笑道:“皇上好記性,奴才是河北保定人。”
康熙眯著眼“嗯”了一聲:“朕記得你也是家裡遭了災才入宮的……”
“是,那年發了大水,奴才家裡是低窪田畝,正好糧食剛經播種便被水浸泡,一顆都沒長起來,等洪水退去,播種時令又過了,難以再行補種,那年的田地便全絕收了,奴才的爹娘餓死了,哥哥、妹妹被水卷走淹死了,奴才僥幸活了一命,但屋子被淹壞,又沒糧食,實在沒法子,隻好一路沿街乞討,後來被人牙子賣給了一刀劉,給了奴才一刀,倒是救了奴才的命,讓奴才能進宮過了好日子。”梁九功笑眯眯地,好像說得是別家事一般。
“田畝受災、房屋倒塌、流民四起,官員就沒有賑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