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婦重新鎖上了門,等那人走了以後,夢中的阿婉面容出奇的平靜,她慢慢地走到桌前,胤礽隻見她那瘦得嶙峋的手腕在衣袖裡晃蕩,不由心裡一酸。
阿婉好瘦了。
她到底受了多少苦?
夢中的阿婉走到那矮幾面前,沒有蒲團也沒有凳子,她就跪在冰冷無比的地上,垂眸提起筆來,不假思索便蘸墨寫下讓胤礽驚駭非常的句子:
“罪婦程氏跪奏皇上。”
“細數太子罪狀有三,其全是欲加之罪、不實之詞!罪婦伏請皇上勿要偏聽偏信小人之言,泣血叩請皇上聖裁,重啟廢太子之案!”
“一是行圍途中,大阿哥檢舉太子有偷窺聖躬居心叵測之罪,狀告太子每夜逼近布城裂縫向內窺視,要行鸩害謀逆之舉,此乃不實之詞!求萬歲爺明鑑,太子為儲君近四十年,謹記皇上朝夕教誨,絕無不臣之心!當日太子受皇上誤解駁斥多次,心神劇痛,又無旁人能從中轉圜調和,太子爺隻盼能與皇上和解訴說心事,這才在御帳外徘徊,卻絕無從中窺伺聖躬之舉,更勿言謀逆,御帳外侍衛裡外共有幾百人,近半掌控於八福晉姐夫鄂倫岱之手,另一半執掌在隆科多手中,其亦是佟家人,太子又怎能越過這重重護衛窺探御帳呢?
二是十八皇子病重,九阿哥與十四阿哥檢舉太子爺在帳中飲酒作樂之罪……此事事出有因,十八皇子病重之際,太子爺兩個孩兒:三阿哥、四格格落地夭折還不滿百日,那兩個孩子先天不足,連一日都還沒活過,就在太子爺懷裡斷了氣!十八皇子病重彌留之際,太子爺實不忍卒睹幼弟離世,他躲在帳中飲酒亦非作樂,乃是被十八皇子觸動心腸,想起自己的兩個孩子而借酒澆愁,非是不悌幼弟的緣故!
三是大阿哥、八阿哥等人說太子暴戾不仁,恣行捶挞諸王大臣之罪,求皇上明鑑,此事也與三阿哥、四格格夭折之事有關,當時,太子爺悲痛萬分,卻聽聞鄂倫岱醉酒後議論‘那兩個彗星臨空時降生之嬰孩,便是不曾夭折,也是掃把星轉世,不吉利。’太子爺激憤之下才用馬鞭抽打鄂倫岱與其同桌飲酒的裕親王之孫廣善!”
寫到這裡,供紙上有淚水接連滴落,阿婉握筆的手也在不斷顫抖。
“罪婦自知罪孽深重,不敢祈求皇上開釋,隻求皇上不要遷怒弘晳,弘晳承蒙皇上隆恩,能長居乾清宮聆聽聖訓,素無過錯……”
三阿哥、四格格……
彗星臨空……掃把星轉世……
夭折不過百日……弘晳長居乾清宮……
這上頭每一個字都讓胤礽暈眩。
怪不得……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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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時候的阿婉,失去額林珠後,連弘晳也未能承歡膝下,而是被康熙接到身邊長居乾清宮,不在她身邊,母子隔絕……因此她才會在這裡寫下這些字,這是絕望之舉。
她……不想活了。
她面前滿桌散落的供紙,那看守健婦是叫她寫下能置他死地的罪狀,她寫下的卻盡是為他辯駁之言,胤礽痛得看不下去。
等他深深呼吸幾個回合,重新將目光落在紙上之時,阿婉已重拾新紙,提筆默然許久,緩緩寫下專留給他的訣別之言。
她還是這樣,似乎從相識之日起就未曾改變一般,絮絮叨叨讓他腰疼勿要久坐,記得按時吃飯、多喝水、勤添衣,字字句句細致瑣碎,滿是溫暖。
最後一筆一劃地囑咐:“二爺,入宮以來承蒙您厚愛蔭庇,我此生過得很好……”寫到這裡,她已經慟哭得拿不動筆,用兩隻手捂住不住往下掉淚的眼睛,好一會兒了才緩了過來,重新顫抖著繼續寫,“您要好好吃飯、長命百歲!您沒罪,哪怕如今身陷囹圄,也不要認罪,您養好身子,一定有昭雪之日!”
原來在他不顧性命與尊嚴為她低聲下氣懇求一線生機之時,她也賭上性命要在這地動山搖的絕境中為他力證清白。
胤礽不知為何一直沒有離開夢境,他便一直在那牢籠之中陪伴阿婉,裡頭昏暗一片,阿婉大多時候也不說話,隻是坐在那兒呆呆地望著門縫下漏出的一點微光,偶爾還會自言自語說些他聽不懂的話:“也算夠本了……本來就是撿來的……”
“回頭等太子爺出來了,就讓阿瑪和懷章辭官回徽州去種田……”
胤礽聽得又想哭又想笑,他的傻姑娘還相信他能復立呢。
等等……胤礽腦中仿佛有閃電劃過,他難不成是被廢了兩次?那他之前夢到被高牆圈禁在鹹安宮的他難不成是……
後來,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夜,他偶爾能聽見那些看守的侍衛、太監在外頭喝酒說話,有一日,他忽然聽見那些奴才們談論說四阿哥尋到了大阿哥謀害廢太子之罪證,因他素來與太子親厚,不敢上奏,怕皇上因此誤以為他謀劃為廢太子脫罪,便勸服了素來不爭不搶的三阿哥,由他代為將這些罪證上奏皇上。
胤礽聽聞後恍然大悟,他果然是被廢了兩回!
這才是第一回!
這事在外頭引發軒然大波,對大阿哥的處置還沒下來,但聽聞惠妃已在乾清宮門前脫簪請罪了。但皇上沒有見她,她年紀也大了,在雪中長跪了一會兒就昏了過去。
“皇上肯定後悔了。”那侍衛嚼著花生,壓低了嗓子。
康熙的確後悔了,所有人都瞧出來了,他發覺自己冤枉了太子,但讓老皇帝認錯,他又下不來臺——早在見了官房裡遞出來的程氏供詞,康熙再回憶與太子之間的父子親情就沉默萬分,再加上胤祉忽然奏稱胤禔與蒙古喇‖嘛巴漢格隆合謀魘鎮於廢太子,致使其言行荒謬之事,頓時讓他找到了開釋廢太子的理由。
十月,康熙下旨釋放廢太子,特準其從拘禁的行宮回京,依舊回毓慶宮居住,賜物賜食賜衣賜藥,又屢次遣梁九功去毓慶宮探望。
胤礽也是在這時又飄散於天際,他知道自己快要離開了,他看到廢太子仍舊了無生機地躺在床榻上,望著寢殿書案之上出神——那裡貼著一些四方小紙,上頭全是阿婉說不上多好看的字,有的是“每日八杯水”,有的是“勿忘食水果”,還有的是“春捂秋凍”……
而悄悄入宮探望太子的康熙也在太子的書房裡見到了程氏為太子準備的各種各樣方便生活的小玩意兒,有按摩脖頸的小木槌、與太子身材相符合的曲背座椅、被太子妥帖地收在箱子裡的一沓沓膳食食譜。
那食譜從康熙三十四年到康熙四十七年,每一日、每一餐,厚厚積了一箱子,那程氏十年如一日地為太子調理腸胃,竟然一日也沒有間斷落下……
康熙看著那些食譜,時隔多年,又想起了赫舍裡皇後,他們曾一起走過了最難的日子,每個孤燈深夜,赫舍裡也是這樣輕聲細語為他披衣、共剪燈燭。
身為帝王,康熙看不上程氏的出身,也嫌棄她不通詩書並無多少才華,他覺著這女人不過憑借一張臉得了太子寵愛罷了,她如何比得上世家出身、才華橫溢又知禮孝順、賢惠大方的太子妃?為何太子要棄珍珠而獨愛魚目?
如今時至今日,康熙親眼所見,他才終於明白太子跪在雪地裡的那些話是何意義。
要怎樣為一個人,才能這樣日夜不綴、面面俱到、細致入微?有人好在明面上有拿得出手、訴諸於口的功績,而有的人卻好在日常點滴之中,不聲不響、靜水流深,可這些看不見的好處、聽不見的深情,卻不得不受人誤解、看輕,隻有她陪伴在身邊的人才能知曉。
朝夕與共,不離不棄,也少有人做得到。康熙沉默著離開了毓慶宮,回到養心殿終於開口:“胤礽之罪全是宵小挑撥離間,既然如此,便也將那程氏放了吧。”
廢太子得了消息,立刻便要親自去接她。
胤礽在消逝於夢中天際之前,看見廢太子撐著傘,站在宗人府官房外等候,阿婉被人領出來見到他,兩人具都是一愣,默默相望許久,還是阿婉先繃不住扁了嘴,她死死抿著嘴角,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站在那大哭出來。
“再哭就醜了。”廢太子就笑了替她拭淚。
她氣得打了他一下。
廢太子卻笑了,反身蹲下背她回去。
“阿婉,我們回家。”
雪下如塵,兩個失去了所有的人慢慢走過紅牆金瓦的漫長宮巷,不一會兒便白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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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礽在夢境中的視線漸漸模糊,搖晃顛簸的馬車喚醒了幾乎要沉湎其中的他。
夢中過了那麼長時間,在這現實之中,卻不過是他打了一個盹罷了。
他看見了阿婉,坐在馬車上,正雙手捧著保溫杯愜意地喝奶茶呢,她的雙眼還如此純淨安然,是沒有歷經喪子之痛,沒有嘗盡骨肉分離,沒有因他之過蒙冤入獄,還是那個完整的、快樂的阿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