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原本也未能這樣清晰地明了自己的心跡,直到在前往熱河的馬車上,他在阿婉身邊短暫地打了個瞌睡。
他又再一次深深墜落夢境羅織的大網之中。
隨後,他做了一個僅僅隻是回想細枝末節或隻言片語都會痛徹心扉的夢,像是心口破了個洞,每次呼吸搏動,都會牽動那滲血的傷口。
他睡得很短,但那個夢卻很長。
他不是因為夢才愛她,而是他終於明白,夢是因愛而生的,這些夢來自那個瀕死的、因絕望無依才愛他的阿婉。
那是康熙四十七年九月。
又是一年的木蘭秋狝結束了,御駕由塞外返京。
初二日,康熙於途中急調禁軍,宣諭擬廢黜皇太子胤礽。同時,命禁軍即刻押送廢太子還京,然廢太子途中不幸患病甚重,改道暫押於布爾哈蘇臺行宮。
初四日,康熙下旨究查廢太子同黨,毓慶宮宮人揭發廢太子身邊內侍何保忠、側福晉程氏曾多有悖亂奸惡之言,上奏聞,大怒,處死何保忠,褫奪程氏側福晉封號,交由宗人府拿問鎖禁。
初五,駁回皇四子胤禛、皇十三子胤祥為廢太子寬宥開釋之懇求,改為賜醫藥至布爾哈蘇臺行宮。
初六日,在狹窄潮湿的行宮中,塞外深秋的第一場雪落了下來,因連著幾日都是廢太子妃石氏伺候湯藥,夢中的他伏在床榻邊咳嗽不止,輕問道:“側福晉呢?”
石氏欲言又止,不知如何應答。
廢太子逼問再三。
石氏不得不跪下伏地泣告實情。
在那落雪成冰的日子裡,胤礽望向十幾年後的自己,他聽完石氏的話,不曾過多猶豫,毅然決然拖起病體,不顧看守太監、帶刀侍衛的阻攔,他拼死從其中一人箭囊中奪得斷箭一隻,將寒光凜凜的簇頭對準喉頭,一人對峙上百侍衛,頂著無數相逼的風刀霜劍,一身單衣蹣跚著走入庭院之中。
他被禁軍團團圍住,奉命看守他的胤祉急衝衝從趕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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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你真瘋了不成!”
風雪吹動他單薄的身子,血順著脖頸蜿蜒而下,染紅了半面衣襟,他甚至蒼白地笑了笑:“三弟,你告訴皇阿瑪,我願認罪,我願伏誅,請他放了程氏,她一個女子,何德何能擔得起這等大罪。”
他以為他二哥犯病是因為被日夜圈禁在行宮不得自由,誰知他是為了……胤祉瞠目結舌地立在那兒,一時竟成了張口不能言的木頭樁子。
忽然,胤祉身後傳來一道極威嚴的聲音。
“你有話,當面說給朕聽就是,不必再叫人通傳了。”
不知什麼時候,康熙帶著九門提督隆科多、大阿哥胤褆、八阿哥胤禩也趕來了。
茫茫風雪中,康熙面色鐵青道:“你這逆子!如今還語言顛倒,竟類狂易!梁九功!你送太子回去,以後嚴加看守,既然狂疾未愈,再不許他再出來一步!”
第71章 白頭
梁九功此時也已老了,辮子細長斑白,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他數十年一直跟在康熙身邊,聽見吩咐連忙上前,見廢太子凍得唇臉烏青,不由心下不忍——這個他曾經成天背在後背上、眼看著長大的太子成了如今這幅模樣,梁九功也不禁老淚縱橫,扶著他喃喃哭道:“太子……二爺,回去吧!跟奴才回去吧!何至於此啊二爺,何至於此!”
廢太子不動,他側頭看了眼已身形佝偻的梁九功,輕聲道:“梁諳達,多謝你了,隻是我什麼都沒有了,不過隻剩一個程氏罷了……”
雪片飄飛,他扔掉手中斷箭,步步血印地走到康熙十步之外——他不能再往前了,隆科多與周圍親衛的佩刀已出鞘,寒光劃過半空,他們紛紛擋在康熙面前。
原來皇阿瑪真將他當做謀逆之徒、亂臣賊子防備著?廢太子不由仰天大笑,旋即撩起衣袍跪倒在冷得刺骨的雪地中,向康熙重重磕頭:“阿瑪。”
他沒叫皇阿瑪,卻讓康熙心緒復雜。這一刻沒有君臣,唯有父子……是麼?
“你今兒鬧這一出,隻是為了程氏那個漢女?”康熙陰沉著臉,面色越發不善,“這樣蠱惑人心的女人,更該殺了!”
“您錯了阿瑪。”廢太子抬起燒得通紅的眼眸,“沒了她,兒子早就死了。”
他在過剩的父愛、扭曲的君恩裡壓抑了那麼多年,時至今日失去所有,終於敢拋開了一切桎梏的枷鎖,決定要親手將這胸膛狠狠撕扯開,用尖利刀刃剖下那顆孤獨無望的心給康熙看。
“阿瑪。”
“您若殺了她,便等於將兒子再殺了一遍。”
“您恐怕不知道吧?從很早之前起,我便很羨慕九弟可以在您膝上撒嬌,很羨慕十弟可以在您面前插科打诨,也很羨慕十四弟犯了錯可以撒腿就往永和宮跑,更很羨慕他們有拼死也會護著他的額娘。”
雪靜靜地落著,簌簌打在周圍眾人頭上頂戴上,所有人都不敢言語,於是著風雪之中,唯有廢太子那仿佛被冰雪湃得冷透了的聲音。
“這些事我都不敢做,也不能做,我是太子,要端方自持,要當眾人的表率,自打六歲進上書房起,您就不大抱我了,您給早夭的六弟取名胤祚,也抱著他上朝的時候,我就站在邊上,每回都是梁諳達不忍心,返回來將我背回毓慶宮。”
“這些陳年舊事不提也罷……您覺得我什麼都有了,可我卻覺著孤獨,我從始至終也隻有一個程氏罷了,說來可笑,她是個瞧著沒什麼好處的女子,每日最常問的便是二爺您今兒開心嗎,熱不熱冷不冷,有時她懶起來,還會帶著你胡鬧不起床,她不通詩書、不抄佛經,字也寫的一塌糊塗,可她就像一盞燈亮在兒子心裡,因為她是這宮裡唯一的活人。”
“隻有她沒有把我當太子,而是把我當成一個人。”
“也隻有在她身邊,兒子才像一個人。”
廢太子深深頓首,伏地不起,他如今已不是太子,身無旁物,隻剩一條苟延殘喘的性命。於是他將生死與前程全度拋諸腦後,隻想從嚴酷的父親手中,留下深愛之人的性命。
“所有罪過都是兒子的錯,與他人無尤,求阿瑪念在弘晳的份上,饒了她。”
為何隻言及弘晳,是因為額林珠早已不在了啊……作為夢中外來之客的胤礽眼見這一切,幾乎想拔腿衝過去,想將那個早已暮氣沉沉的廢太子從地上用力拽起來,他痛苦不已地吶喊:“不要跪了!不要求了!大不了一起死了!”
沒人能聽見他的聲音,就像沒人能看到他的身影,這已是故去的風、故去的雪,故去的他無力回天的垂死掙扎。
可還沒等他觸碰到那染血的衣袖,整個人已經被風吹拂起來,轉眼間卻落在了宗人府專用來廷懲治罹罪宗室、犯婦的官房三所。
昏暗的官房裡連個窗子也沒有,胤礽摔在發霉腐爛的稻草上,好一會兒眼睛才適應了這黑沉沉的光線,他撐起身子四下張望,冷得好似冰窖似的官房裡,連一個火盆都沒有。
他在角落裡窺見一個纖薄的輪廓,她披著一條破得棉絮都露在外頭的舊褥子,抱著膝蓋蜷使勁將自己蜷縮起來,卻依然凍得打擺子,她將頭埋在雙臂之中,看不清面目,隻是那身影在黑暗冷冬中越發顯得孤寂悽涼。
胤礽怔怔地望著她的身影,雙腿如灌鉛般沉重,幾乎不忍心走過去觸碰她,她拼命團成一團的身影仿佛有種已痛苦得幾近破碎之感。
“阿婉……”他想說話,聲音卻哽在喉頭,最終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
這時,外頭走廊卻傳來了一陣重重的腳步聲,隻聽門外鑰匙哗啦之聲,沉重的門鎖被一層層打開,久違的光線透了進來,照進來一方搖曳的燭光,那忽明忽暗的光亮中站著個面目可憎的健婦,她手裡捏著一沓紙筆,聲音粗粝:“程氏,皇上有旨,命你好生回想廢太子在毓慶宮時可有僭越謀逆之舉?聖上隆恩,說你若能寫下廢太子諸多罪狀,便饒你一死。”
那身影緩緩抬起頭來。
“罪狀?”削瘦得幾乎已經凹進去的臉龐上,阿婉的眼眸亮得猶如兩點火焰,她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扯起嘴角笑起來:“好啊,我寫。”
那健婦便命人拿來一截蠟燭,又搬來矮幾,將紙筆丟在上頭,從鼻孔裡噴出一聲冷哼:“算你識相,快寫!等會我就回來拿!若是沒有,仔細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