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婉,你我共乘一騎!”
程婉蘊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一把抱起,放到了渾身漆黑的高頭大馬上,她低低驚呼了一聲,下意識抱住馬脖子,緩過來才說:“那額林珠她們怎麼辦呀?”
“你不必操心他們。”胤礽也翻身上馬,揚鞭笑道:“額林珠自己會騎馬,弘晳就讓弘暄帶著他騎!剛在席上沒嚇著吧?我都聽何保忠說了,那邊的事兒就交給太子妃吧!現下我是預備要專程帶你散心來的!這些日子在行宮裡悶壞了吧?今兒你就別管孩子們,有額楚和何保忠盯著呢!走!”
馬又高跑得又快,程婉蘊鬢邊的發髻都被迎面而來的風哗啦啦地吹到了後頭,胤礽就在身後緊緊環抱著她,胸膛的溫度與結實的臂膀讓她很快從一開始的膽戰心驚緩過來,開始享受在漫漫大草原的飛馳之旅。
好刺激!
頭一回來木蘭,她因有了身子連圍場都沒去,後來有了孩子,又要照看年幼的孩子不能騎馬,她一直沒有感受過這樣馬似流星人似箭的快樂,有太子爺在身後控馬,她不用擔心會被馬甩下來,隻覺身心都變得很輕,像一片葉子漂飄散在這天地間。
風呼呼的吹,程婉蘊閉上了眼。
塞外的風和陽光,真舒服。
“二爺,你看!”
馬兒跑進了柿子林,驚起了樹梢上偷食的鳥雀,一群群地被馬蹄聲嚇得驚惶振翅飛起,還有隻松鼠還抱著半個柿子從樹上飛快地溜了下來,從鋪滿落葉的地上逃走了。
“還暢快嗎?”胤礽勒住馬繩,拿手輕輕覆在她頭上揉了揉,趁著四下遼闊無人,他在她耳畔低語,“阿婉,你整日與孩子們一塊兒,被煩得不輕吧?等暢春園修繕完畢,我們明年就可以去那兒避暑了,到時候住得寬敞,咱們也松快。”
程婉蘊回頭望了一眼太子爺,定定地望著他近在咫尺的溫柔眉目,忽然有萬萬千千的話都哽在了喉頭:“二爺……”
他怎麼知道啊,他怎麼能看出來她養孩子養得漸漸心思鬱結,她明明掩飾得很好啊,她沒跟任何人說過,她也不會厭煩孩子,隻是有許多夜深人靜的夜晚,她會睡不著。
她好像睜開眼閉上眼都和孩子在一起,沒了自己的時間,坐在院子裡搗鼓點吃的,也會被突然蹦出來的額林珠或者弘晳打斷,他們有時候並不是調皮,隻是孩子天性,總想和母親呆在一塊兒,但她再難靜心做些什麼。她很愛額林珠、很愛弘晳,但日子被拘在宮牆裡,隻有那麼一點四四方方的世界時,所有情緒都會被放大了。
其實弘晳和額林珠一直住在她隔壁,並不完全是院子不夠住的緣故,她也是不想再這時候懷孕,不想讓太子妃對她不愉,更是不想重新再養一遍孩子。
好不容易弘晳也能跑能跳了,不用她時時刻刻盯著了,雖然有那麼多伺候的人在她身邊,但她也不能將孩子全扔給下人,如果又要來一遍,她多少會覺得有些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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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也等孩子們再大點吧。
但她一點也不敢表露出來,這在清朝內廷是多麼離經叛道的思想啊!她身邊伺候的人都以為她是為了太子妃進門才悶悶不樂,誰知隻有太子爺真的看穿了她。
而且,他包容她,甚至開解她。
太子爺說起來也是個正正經經的封建體制下長成的男人,他沒有怪她矯情,也沒有用“相夫教子”之類的言論來衡量她,而是這樣體貼她的心情、體察她的心思。程婉蘊眼淚忽然就止不住了,她死死低下頭,這還是入宮那麼多年,她頭一回在太子爺面前落淚,還是為了這樣……說不出口的緣由。
真丟臉。
廣袤草原大地上,太監們、侍衛已催馬從四面八方追了過來,又被太子喝住,讓他們回去護衛大格格、二阿哥,不許近前來。
太子爺就單手抱著她,騎馬慢慢帶著她進了柿子林深處,任由她將心底的鬱悶與悲傷都發泄在遼闊的草原上。
“以後我每年都帶你出來,不止來熱河、暢春園,我們也學著皇阿瑪那樣去南巡、西巡,我都帶著你,不帶額林珠,也不帶弘晳,讓他們都呆在宮裡,讓他們全都羨慕你。”胤礽將她抱下馬來,微微蹲下身子來給她擦淚,又揉了揉她的紅鼻頭,“咱們去南京、蘇杭、或者再回你家鄉徽州長住,好不好?”
“哇——”程婉蘊哭得更大聲了。
太子爺如今怎麼可能離京,他說的是他登基以後的事啊!他這樣溫柔地和她訴說、憧憬著未來,可他沒有未來啊,他也去不了南京也去不了蘇杭,更沒辦法陪她回家鄉。
他一輩子都困在了紫禁城。
程婉蘊都替他難過,不由撲進了他懷裡大哭特哭。康熙不論是南巡還是出徵,都讓他留守京師,其他阿哥們還能離京,可他貴為太子,卻是真的一輩子都沒去過那些地方……
胤礽都傻了,他哄人的功夫如此糟糕麼?阿婉這怎麼越發哭得厲害了?
程婉蘊將眼淚全抹在了他衣襟上,等她發泄完,太子爺那身昂貴的騎服已經湿了一大片,前頭都皺得不成樣子了。
“怎麼辦呀,都成抹布了。”程婉蘊揪著他的衣裳嘗試著拉直,卻還在不停抽噎著,“我也太……太丟人了。”
“不礙事。”胤礽抓住她的手,眼眸如山澗細流般清亮溫和,“你能將胸中鬱氣發出來就好,一件衣裳又值得什麼呢?”之後又替她將鬢角碎發掖到耳後。
清風徐徐,她將酸澀壓下心頭,對太子爺揚起笑臉:“多謝爺,我好多了。”
“咱們在這兒待會兒再回去。”額林珠和弘晳等人的笑鬧聲從不遠處傳過來,他們已經在何保忠、額楚等人的陪伴下,挎起小籃子摘柿子了。
胤礽幹脆將外衣脫了鋪在地上,和程婉蘊仰面躺下來,和她一塊兒透過那細密的枝丫去眺望被分割成無數塊的碧藍天空。
目之所及,遊雲緩緩,飛鳥翅影。
“二爺……”程婉蘊憋了許久,禁不住湊到太子爺耳畔,壯著膽子,期期艾艾地問道:“我問了您別生氣,您怎麼……知道我不是為了太子妃的煩惱呢?”
這問題問出來的確不符合她的身份,太子妃進門她當然應該高高興興迎接,怎麼還能心生怨懟呢?若叫旁人聽去,她受一頓斥責是少不了的了。
何況太子妃為人正值,正如她猜測的一般,行事頗有幾分像她那個為單位奉獻一生的老領導,護短又厲害,永遠大局為重,永遠公事為上,個人利益全放在身後。
她又怎麼好意思怨懟呢。所以,她對太子妃除了尊敬、慶幸,掩藏在下頭的情緒裡也有點害怕,這是絕不敢表露出來更不敢說出來的,甭管太子妃是何等賢惠人,這都是身份地位差距而帶來的反應。以前隻有她一個人,失寵也就失寵了,但現在還有兩個孩子,她如果倒下了,額林珠和弘晳怎麼辦呢?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也是別人的依靠。
所以她認認真真請安,從不敢懈怠一天,所以懷靖入宮,她才那麼安定。因為除了太子爺之外,她又多了一個依靠。
但這時候隻有她和太子爺,隻有秋日的天空與靜謐的深林,隻有風聽見她的迷惘,與她分享這個秘密。
胤礽原本也有些吃驚她會問出這句話,基本就將後院裡避免不了的妻妾之爭挑明了。但他篤信阿婉不會,一則是因為阿婉的為人品行他清楚,二則……心裡頭那一點遺憾與清醒呼之欲出。胤礽望著她,久久的,很輕很輕地笑了:“因為我知道,你還不愛我,阿婉。”
程婉蘊整個人就緊繃住了。
胤礽眼裡沒有責怪,他清澈又深邃的眸子像被這碧空萬裡的天滌蕩得幹幹淨淨,讓程婉蘊都有些不敢看他,她不可控制地有些發抖。
“別怕別怕。”胤礽連忙將她摟住,嘆道,“你把我當主子、當家人,我知道……你已經很好了,隻是我從沒與你說過,我是愛你的。”
她怔住。
像緊閉的河蚌被那猝不及防的剖心之言撬開了縫,像深埋的海底照入第一縷陽光,像跋涉已久的迷鳥終於找到了可以憑依的枝梢。
程婉蘊呆呆地望著他。
“你不敢與我交心,我也知道,我一點我不怪你,甚至慶幸你的本分與安定,但我想我恐怕愛你很久了,無關出身無關容貌,也無關……”也無關那夢境的緣分。
不論前程不論風雨。
他隻是愛著她。
若他隻是出身平凡人家多好,那他就能守著阿婉好好過日子,能夠這樣一輩子也不錯。如今他給不了阿婉全部,還要連累她在這宮牆裡掙扎,又怎能奢望阿婉也付諸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