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知是什麼病症,”碧桃拿一根小魚幹給咪咪,咪咪頓時就不往程婉蘊身上撲了,圍著碧桃直打轉,“奴婢聽說之前給楊格格看過病的周太醫開的都是疏肝解鬱的方子,如今也不知是新得了什麼病,還是原來肝鬱的毛病……”
程婉蘊聽了就猜測,可能楊格格之前寫了那麼多悔過的信卻石沉大海,心裡憋悶吧,碧桃出去串門的時候,還帶回來一個消息,說後頭楊格格甚至是割破手指蘸血寫的。但有凌嬤嬤在,這全白瞎了。
這得多疼啊。
楊格格怎麼老是從一條死胡同,又走到另一條死胡同去呢?這路走不通,竟然也不放棄,要是她……她早放棄了。
程婉蘊心裡其實有點同情她,但轉念一想,自己好像也是失寵小隊裡的一員,竟然還有心思替別人操心。
她除了因為天熱不怎麼吃得下飯,日子過得還是很安逸的。
她院子裡的人之前也有些人心浮動,但被她叫齊了開了個畫餅雞湯會,上輩子帶團隊的那些“餅術”在此時用於安撫人心上也依舊好用,她帶頭回顧總結了一下過去,深入剖析了自身的問題,與團隊成員充分暢想了未來,並集思廣益頭腦風暴論證了她並非真的失寵,最終得出結論“大伙該齊心協力一起邁過這個坎。”
安撫了人心,提高了士氣,大伙兒又兢兢業業地當差幹活了,還對她迷之自信。
紅櫻也誇她沉得住氣。
程婉蘊嘿笑,她隻是深得職場糊弄學之精髓罷了。
職場第一法則:隻要大餅畫得好,團隊就能帶得好。
中午睡醒,碧桃從膳房拿回來個冰碗,裡頭是切碎的西瓜、哈密瓜、龍眼,熬得軟糯的綠豆、紅豆、仙草、銀耳等十來樣小料,再澆上蜂蜜和碎碎冰,程婉蘊隻吃了一口就快樂得眯起了眼睛。
清宮的水果冰沙,已有後世風範,且用料更足更精,真好吃啊。
快活似神仙。
青杏在一旁勸:“格格,別用這麼多,等會正經飯又吃不下了。”
“隻這一碗,無礙無礙!”程婉蘊哪裡肯聽,一邊吃一邊聽碧桃說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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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格格今兒順帶也請了太醫,”碧桃想忍住笑,又實在忍不住,一張臉扭曲了,“王格格診出有孕了以後,她去花園跳舞跳得更勤了,可連著幾日太子爺都是午時回來的,你說大中午這日頭誰受得了?”
程婉蘊也笑了:“在外頭可不敢怎麼編排主子啊。”
“奴婢知道,”碧桃愛打聽但在外頭從來沒漏過後罩房的事,“李側福晉近來待王格格可好了,成日流水般給她送補品呢,聽說不少是她私庫裡自己的東西。太子爺那邊也賞了不少,王格格吃得最近連衣裳都要重做了。”
“有了身孕本來就要胖的。”程婉蘊吃完最後一口,把碗放一邊,“之前咱們送去的賀禮,應該還不算失禮吧?”
王格格進來一個多月就有了身孕,且據說胎相極好,脈象十分強健有力,這對毓慶宮而言是樁大喜事,李側福晉下了血本送了好些靈芝、紅參、玉枕之類的,還吩咐膳房為她額外加餐;唐格格送了親手做的小兒衣裳,太子的賞賜那就更不能比了,也都是綢緞珠寶玉器,導致程婉蘊把自己的庫房打開全都看了一遍也不知該送什麼。
而且她的庫房裡有三分之二的東西,都是太子賞賜的,倒不是說太子賞賜得多,隻是她原本帶進宮的東西實在不多,更不好轉送出去。
最後她聽從了紅櫻的建議:“這宮裡啊,有‘男懸弓、女懸帨’的說法,不如送王格格一副赤金打的小弓,祝她一舉誕下皇孫,她定然歡喜。”
程婉蘊便將自己壓箱底的金子送到造辦處的金玉作去融了重打,底下的穗子是程婉蘊和青杏用五色彩絲打的平安如意結。
“王格格高興得不得了,親自掛在床帳子上呢。”那天是碧桃去送的,她笑得眯起眼,“還給了奴婢不少賞錢呢。”
程婉蘊這就放心了,她上輩子看過很多宮鬥劇,是送禮這事似乎特別容易踩雷,所以送什麼金銀玉器最安全,而這類器物又要寓意好不落俗套,也是難。
她這回的禮,勉強及格了。
到了晚上,突然雷聲滾滾,狠狠灑下一場雨,程婉蘊睡夢中被悶雷驚醒,發覺外頭似乎也是亂糟糟的,大雨中似有無數腳步雜沓,她心底莫名有點異樣的不安,便坐起來撩開青紗床帳輕喚:“青杏,青杏?”
“奴婢在呢,”今兒正好青杏值大夜,她睡在外間,聽到聲響手忙腳亂地穿了件衣裳,護著燈燭進來,“這雷打得可真厲害,格格可是被吵醒了?”
窗子被風吹得嘭嘭亂響,程婉蘊道:“你出去瞧瞧,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青杏應下正要出去,在門口卻遇見了急匆匆趕來的碧桃。
“格格,是……是楊格格沒了。”
話音剛落,猛然間一道閃電劃破天際,窗子被風“砰”得撞開,無數風雨灌了進來,將程婉蘊吹得渾身冰涼:“白天不是還好好的……怎麼……”
“奴婢也不清楚,聽說先是頭暈目眩喘不過氣來,到了半夜就又吐又瀉的,待太醫漏夜趕來人已經不成了,”碧桃的臉也煞白,聲音哆哆嗦嗦,“抬出去的時候,小太監說臉是青的嘴是烏的……”
這話說完,前去關窗的青杏也是臉色一變,誰也沒有再多說話。
程婉蘊後半夜再也沒睡著。
聽著外頭連續不斷的雨聲、雷聲匯成了一片,她不自覺抬手一抹,才驚覺流了滿臉的淚,她也說不清這淚是為了楊格格流的,還是為了同樣渺小的自己,她已經盡力去適應這個時代了,但每每在不經意間,還是容易暴露自己不屬於這裡的現實。
其實,她對於現在的生活並無太多不滿,隻是女人在大清命如草芥,才讓她心生惶然。
楊格格離她太近了,她驟然聞知死訊,有點接受不了。
她小時候見過一次死人,歙縣有個姓汪的大鄉紳,糾集了全族人將他的兒媳婦捆了沉塘。那兒媳是他們買來的,才十六歲,嫁進來就成了望門寡,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成日被婆母咒罵毆打,實在受不了了想跟僕人私奔,卻被抓了個正著。
她被扒了外衣塞在豬籠裡遊街,最後活活淹死。那僕人也才十七八歲,當日便被汪老爺送到衙門來,被她爹程世福判了四十板子,還沒抬出城外也斷氣了。
遊街時,汪家一路敲鑼打鼓以告誡族人私通的下場,程婉蘊當時出門買書,她家的轎子正好避在路邊,她被丫鬟、婆子的簇擁著坐在最裡頭,嬤嬤不許她探頭去看,她便趁嬤嬤不注意,用指尖撩開簾子一道縫隙望出去,正好便望見豬籠裡頭一截布滿鞭痕、血瘀,不正常彎曲著的小腿。
女子的腿已經被打斷了,但豬籠裡的人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回去以後,程婉蘊精神萎靡,窩在屋子裡不說話,跟著她出門的丫鬟婆子通通都挨了板子,她怕身邊的人被無辜牽連發賣,一邊掉眼淚一邊強迫自己“好了”。
從此之後,她作為穿越者的旁觀視角徹底被改變,她總算明白自己已是局中人,殘存的僥幸與新鮮感蕩然無存,除了搗鼓點吃的喝的,她不再做任何出格的事情,該選秀選秀,該做女紅做女紅,盡可能享受生活,鹹魚得更加厲害了。
而到了宮裡,她知道她在害怕什麼。
在這個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那個被淹死的兒媳婦,還隻是市井小民罷了,可如今不明不白送了命的楊格格,可是三品大員的女兒啊!楊格格不知為何犯了忌諱,可她比楊格格又如何呢?
她甚至都不知道楊格格不得不死的原因,更不知道做這個決定的是誰……
程婉蘊都不知道改如何規避!隻能從楊格格平日行事作風去揣測,難不成是因為貓麼?但分明太子爺已經為此訓斥過她,並沒有要讓她“病逝”的意思,否則楊格格後頭也不會每日都想遞信出去了。
天亮以後,楊格格就被正式宣布“病逝”。日子倏忽而過,毓慶宮裡並沒有因為少了一個格格有什麼特別的不同,三寶還是照常過來說話,青杏、碧桃也比她接受度強,她們也就私底下嘀咕過一句“西配殿風水也太差了,先是林格格,如今又是……”,就再沒有了。
或許這種事情在宮裡真的太多了,他們已經習以為常。
程婉蘊依舊不大能習慣,哪怕她在這裡也活了十幾年,但宮裡宮外真的不大一樣。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苟到最後,或許有朝一日也就這樣不明不白的“病逝”了。
又或許是楊格格曾經參與過她的生活,她說不清是什麼感受,本就苦夏的她更沒食欲了,每日的膳食幾乎都是原樣擺進來原樣擺出去,把青杏和碧桃嚇得夠嗆,試探著問她要不要請太醫來看看,她拼命搖頭,她現在看見“太醫”這兩個字都覺得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