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相信她的話,不能再看她的眼睛,不能再中她的詭計。
她對你沒有任何感情。
她的一切都是虛假的,表情、嗓音、笑聲、呼吸、觸摸……她現在討好你,隻不過是為了離開你。
可是,當艾絲黛拉貼上他的唇,用口腔裡那條紅豔而潮湿的小蛇觸碰他時,他卻還是淪陷於她虛假的溫柔之中,意志如同暴露在空氣中的蘋果肉般,迅速被侵蝕得鏽跡橫生。
她太明白如何掌控他。
一吻以後,她舔了舔嘴角的口涎,在光線下微微歪頭,讓他看清她臉上每一個豔麗而危險的細節,宛若美麗的毒蛇對獵物釋放出友好的蛇信子。
他閉上眼睛,停頓了好一會兒:“想要什麼。你說,我給你布置。”
“我還能要什麼?”她奇怪地看他一眼,就在他以為她要脫口而出“自由”——他甚至都想好了怎麼冷冰冰地告訴她,她永遠都不可能有自由時——她卻說,“當然是臥室。不用太復雜,寢殿那樣的就行。”
“……”
神一語不發,變幻出了一座寢殿,然後跟在她的身後,看著她走進去,仔細檢查每一件擺設、家具,用手按壓裡面的枕頭、抱枕和床墊。
他想,她肯定會提出一些苛刻的要求來折磨他。
艾絲黛拉卻沒有提出任何要求。她徑直走進臥室,躺倒在床上,攤開手腳,舉起一隻手,朝他招手道:“過來。”
苛刻的要求要來了,他冷漠地想。
她可能會面色甜美地抱怨,這裡太過死氣沉沉,看不見陽光、花草和飛鳥,也沒有僕人伺候她,然後以此為理由,要求回到人間。
但她忘了,他是神,哪怕她想要一個全新的世界,他都可以滿足她。
神走過去,一隻手撐在她的頭頂,低頭看向她:“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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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秒鍾,兩條纖細柔軟的胳膊環住了他的腰身。她對他露出一個甜甜的微笑,強迫他躺在她的身邊,把臉頰貼上他的胸膛,語氣相當無害地說道:“沒什麼,我想你陪我睡一會兒……我今天五點鍾就起床了,又陪你鬧了那麼久,現在困死了。”
她究竟是以一種怎樣的心態,把之前發生過的事形容得這麼輕描淡寫。
假如他不是神的話,就再也見不到她了……這在她的眼裡,居然隻是一場鬧劇?
神看著她,單手握住她蒼白而脆弱的喉嚨管。真想剝奪她的嗓音,讓她再也說不出這麼無情的話。
這時,他的手掌忽然被什麼磨蹭了一下。
低頭一看,是她的腦袋在蹭他。
此時此刻,她又像極了一隻毛茸茸的小動物,無論是神態還是從鼻腔裡發出的哼哼聲,都讓人覺得無比可愛。
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她真的是他的創造物麼?他真的曾把天真和殘忍、甜美和嫵媚、冷豔的氣質和浸滿毒汁的心腸……這些復雜的特質結合在同一個人的身上嗎?
“怎麼了。”他閉了閉眼,把手上的觸感拋到腦後,假裝沒有被她的腦袋磨蹭。
但緊接著,她又磨蹭了他的手掌一下。這一次,她甚至噘起嘴親了親他的手指。紅潤而豔冶的嘴唇擦過他的手指一剎那,他就像被某種色彩濃豔的毒蟲蟄了似的,脊背流過一股厭惡與興奮並存的悸動——他厭惡自己如此輕易地就感到了悸動,卻又對這樣的悸動興奮不已。
“幫我摘下項鏈,”她在他的懷裡撓了撓脖子,迷迷糊糊地說,“有點兒硌人。”
他一言不發地幫她摘下了項鏈。
“還有戒指。”
他取下了她手指上的戒指。
“手镯……”她閉著眼睛,把一隻手舉到他的面前,差點打到他的鼻梁。他往後退了一些,摘下了她的黃金手镯,卻被她順勢勾住了脖子。她睜開眼睛,笑盈盈地親了一下他的臉頰:“別忘了王冠和衣服,”她換上抱怨的語氣,“你不知道這兩樣有多重。”
話音落下,她又倒在床上,睡了過去。
他看著她甜美的睡臉,很想一把拽住她的頭發,使她清醒過來,在她的耳邊說道,你知道,你永遠都回不到現實了麼。
但他最終還是保持沉默,替她取下了王冠和披風。
現在,她渾身上下還剩一條瑩藍色的裙子。直到這時,他才反應過來,根本不需要一件一件地幫她摘除首飾,隻需要一個念頭,她身上的一切贅飾都會消失。他卻像個愚笨的男僕似的,給她摘了半天。
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本想就這樣丟下她不管,頓了許久,卻還是問道:“裙子……”要脫麼。
話未說完,睡夢中的她似乎感到了不適,自己扯開系帶,脫了下來。
他看見那鑲嵌寶石的、泛著瑩潤碧藍色的裙擺滑落在地,發出一聲幽微的哧溜輕響,如同一層褪下的肌理細膩的美人皮,還散發著溫熱的馨香,如此濃烈,如此芬芳,幾乎能與爛熟水果的醉香相媲美。
神閉上眼睛,喉結克制而壓抑地滑動了好幾下。
他忘了,在至高之境一切都隨他的意欲而改變;於是,當他再次睜開眼時,便看見無數黑霧如餓犬般一擁而上,把那條裙子啃噬得幹幹淨淨。
裙子消失了。
他的喉嚨裡卻殘留著裙擺的味道。
跟他想象的一樣,有一股爛熟水果般病態的芬芳,濃鬱而燻人,仿佛一把鋒利的刀子刺扎著他的咽部。
神不會受傷。但是這一刻,他的喉嚨卻彌漫開一股強烈的血腥氣,就像真的被刀子劃傷了似的。半晌過去,他才反應過來,是因為吞唾沫的次數太多了。
神靜了片刻,俯身給艾絲黛拉蓋上被子,轉身離開了。
幾乎是他走出房門的一瞬間,艾絲黛拉就睜開了雙眼,表情冷靜,目光清醒。
她不想回到人間嗎?
當然想。
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明顯是安撫這隻可憐巴巴的小狗。
她還記得暈過去之前的景象,烏雲密布,暴雨傾盆而下,至高神殿如雪崩般坍塌、傾圯。經此一役,民眾不可能再無條件信奉神明。
既然她褻瀆神明的目的已經達成,那就沒必要再折磨這隻小狗了。
她也不想再折磨他。
他那充滿自我憎惡的目光,被吻時僵硬而又不可置信的反應,都讓她有一種奇特的感覺……她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感覺,心髒像被注入了一股熱水般,湧動著一種鈍重的酸脹,當他渴望她到無意間吞下她的裙子,卻不敢俯身吻她一下時,這種鈍重的酸脹便達到了極致,幾乎漲滿了心室。
這就是愛嗎?
那她的愛未免太狹隘,太冷酷了。
她一邊愛他,一邊算計他,一邊給他甘美黏稠的蜜糖,一邊給他鮮血淋漓的劇痛。
她雖然愛他,卻永遠不會像他一樣全身心地投入愛情。假如他在加冕儀式上平靜地接受了她的離去,那他們就永遠分道揚鑣了,再無見面的可能。她也許會懷念和他在一起的時光,卻決不會留戀。
幸好,他反應激烈地留下了她,盡管有點兒過於激烈了。
艾絲黛拉枕著手臂,閉上眼睛,感受了一會兒喧騷的心跳。
至高之境是那麼安靜,沒有風聲,沒有蟲鳴聲,也沒有樹葉飄落在地上的聲響。這裡隻有她一個活物。當周圍一片死寂時,僅有的鮮活便顯得格外生動。
她發現,她好像真的愛上了他。
也許,隻有他才能接受她那麼狹隘的愛。
她的愛,沒有妥協,沒有迎合,沒有犧牲,隻有自私的享受,以及各種禁忌的、汙濁的、不潔淨的快樂。
這不能怪她。她的本性如此。她原本是不會愛人的,是他硬生生教會了她什麼是愛情,什麼是欲念,什麼是褻瀆神明的歡樂。
他讓她愛上了他,就該承受她玫瑰棘刺一般尖銳而又殘忍的愛,不是嗎?
第80章 我愛你,我的小……
艾絲黛拉在至高之境度過了非常平靜的三天。
她似乎一點兒也不著急回到人間,每天按時起床,按時睡覺,哪怕至高之境並沒有白天和黑夜。
神冷眼旁觀她的一舉一動。
沒有哪個旅客會在意客房裡的珍品櫃是否擺滿,也沒有哪個旅客會要求浴室裡必須有牙粉、面霜、金縷梅汁液、修剪指甲的工具和磨腳後跟的石頭。
她似乎真的打算在他的身邊待一輩子,花了很多心思布置自己的住處。
是演戲嗎?
她是那麼詭計多端,皺皺眉毛就能露出孩子般天真無邪的表情。說謊對她而言,比呼吸還要簡單。他不可能再相信她。
然而,不管他相信與否,艾絲黛拉都過得十分自在。
她就像回家了一樣,每天都安排得相當充實,沐浴、看書、批注,如同一個從容不迫的學者。
在王宮,沐浴可以說是一件勞民傷財的事情,需要十個銅爐同時運作,再讓侍女提著灌滿熱水的銅壺,倒進寬敞的浴池裡,往往還沒有倒滿,最先倒進去的熱水,就已經涼透了,所以整個洗浴過程中,需要侍女不停地添置熱水。
但在至高之境,想要浴池裡一直有熱水,隻需要神一個念頭就行——甚至連念頭都不需要,隻要他看一眼浴池,熱水就會像地底下的溫泉一樣,源源不斷地冒出來。
艾絲黛拉很喜歡沐浴,經常在裡面一泡就是一上午。
她閉上眼睛,面色慵懶地倚靠在黑色瓷磚上,任由熱水將皮膚浸泡出一條條褶皺。反正不管她皮膚變成什麼樣,神都會讓它復原的,不是嗎?
但那天不知為什麼——也許是太放松了,又也許是浴室裡的水汽太濃重了,她一閉上眼睛,就睡了過去。
她一向警惕性極高,睡眠像貓一般輕,稍微有點兒動靜,就會睜開眼睛,那天卻像昏過去似的,連熱水漫過頭頂,都沒有醒來。
後來,艾絲黛拉想來想去,隻想到了一個理由:她太愛神了,所以才在他的面前這麼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