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沒有窺探艾絲黛拉的心聲,不知道她有沐浴的嗜好,還以為她是不想和他待在一起,才那麼頻繁地洗浴。
見她在浴池裡待了快三個小時,他站在門前停頓良久,還是走了進去,然後就看見了這宛如溺水自殺般的場景。
——她寧願死,也不願意待在他的身邊。
這是他的第一反應。
艾絲黛拉已經沉入了池底,黑發如同濃密豐茂的藻類在水中搖曳、飄蕩。在縈聚的水汽之下,她的面孔是如此蒼白,宛如失去生氣的白色果實。任何一個看見這一幕的人,都會毫不猶豫地走進水裡,把她救起。
然而,他看著這一幕,卻隻看見了一個意思。
——比起待在他的身邊,她更願意以這種痛苦的方式死去。
溺水絕不是一種輕松的死法。
窒息,掙扎,窒息,反復經歷數次,才能使一個人溺亡。
她卻沒有任何掙扎,就沉入了池底。
說明她走進池水中的那一刻,就想好了溺水身亡的結局。
……原來她這麼憎惡他,憎惡到了可以違背求生的本能,一聲不吭地承受溺水的痛苦。
這個發現猶如尖銳的錐子,刺進了他的心髒。
神閉上眼睛,喉結急躁地滑動了兩下。
她之前曾一直追問他,是否憎惡她。
當時,他以為她會這麼問,是因為學會了共情,明白了他們之間的愛是粗暴、專橫、野蠻的,情不自禁的同時,又充滿了對彼此的憎惡;它使人像跌進蜜滴裡的蒼蠅,一面是可怖的死亡,一面是甘美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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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想想,她可能隻是想告訴他,她有多麼憎惡他。
神的表情突然平靜了下來,顯得有些冷漠。
他睜開雙眼,走進浴池裡。池水浸湿了他的衣擺。受他的情緒影響,冒著熱氣的池水迅速凍結出一層薄冰,繚繞的熱霧也化為絲絲寒氣。
神在冰冷的池水中俯下身,把艾絲黛拉橫抱了起來。
她的身體經過神力改造,短時間的溺水並不能奪走她的性命,但他要是來遲一些,她肯定會沒命。
脫離池水後,她像是明白了生命的可貴般,正在拼命地大口呼吸,嘴唇微微張開,胸腔一起一伏,似乎想把胸腔裡的積水吐出來。
很明顯,她想活著。
“現在知道活著了。”神冷冷地看著她,將兩根手指按進她的嘴裡,強硬地分開她的上下顎。
艾絲黛拉難受地哼唧了一聲,把一灘混合著唾液的積水,吐在了他的掌心上。
神並不在意她的唾液,看也沒看一眼她吐出來的積水,始終定定地看著她脆弱的喉嚨。
這段時間,他曾想過無數次,如何扼斷她的喉嚨。
隻要她消失,一切都會恢復正常。
少量的邪惡足以勾銷全部高貴的品質。⑴
她就是他心中的邪惡。
可是,做不到。
無論如何他都做不到殺死她。
她卻因為想要逃離他,毫不猶豫地放棄了自己的生命。
……這就是他為自己選擇的女主人。豔麗、殘忍、邪惡,對他不屑一顧。
他的頭腦陷入了混亂,冷靜的理智正在崩塌,整個人即將陷入某種失控的瘋狂。
隻要她再欺騙他一次,他就會瘋狂。
他能感到內心深處的欲望正在扭曲膨脹。他已經分不清那是洛伊爾的想法,還是阿摩司的意志……抑或是三條陰湿的蛇,試圖追獵一支長滿棘刺的玫瑰。
它們目標一致,意志一致,爬行的動作也驚人的一致,隻為了佔有那支玫瑰,即使扎得鮮血如注,也要將她吞吃殆盡。
艾絲黛拉醒了過來。
她皺著眉毛,坐了起來,不明白喉嚨裡為什麼有一股嗆水的酸澀感。
睡過去之前,她好像去泡了個澡。
然後呢?她似乎喝了點兒葡萄酒,吃了兩塊蝦酥餅。葡萄酒釀得很濃……應該說是神變得很濃,呈深紫色。她喝了兩杯,就昏昏然起來。
再然後呢?
她醉醺醺地用石頭磨了磨腳底板,又銼了銼足趾的指甲,然後把石頭和銼刀一扔,靠在瓷磚上,打算再泡一會兒就出浴了。
誰知,就這樣昏睡了過去。
滑入池底的那一剎那,她昏沉的頭腦其實察覺到了危險。一個聲音卻在她的耳邊響起:這是至高之境,神的領地,你的敵人都在人間,這裡沒什麼人能傷害你,放心地睡過去吧,反正不管怎麼樣,他都會讓你醒來。
當時,她還在想,她對神未免太信任了一些,居然願意把性命交付給他……不知道他聽見她的心聲後,會不會很感動?
對了,神呢?
艾絲黛拉看看四周,發現他正站在不遠處,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
他看上去很平靜,雙眼卻呈現出冷漠而陰鬱的紫黑色,帶著幾分病態的瘋狂。
艾絲黛拉有些困惑,難道他還在懷疑她不愛他?
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在第二個人的面前這麼不設防……他是唯一一個。
這樣都沒辦法打消他的疑慮嗎?
這人疑心怎麼比她還重?
“我……”艾絲黛拉皺起眉毛,剛說一個字,就被神打斷了。
“從現在開始,”他的聲音像冰冷的鐵一樣既冷且硬,“你會和我同生共死。我活著,你活著;我死了,你才能死。”
艾絲黛拉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這句話的真實含義——從今天起,她將擁有神的壽命。
雖然壽命太長有點兒無聊,但總體來說是件好事。
這人為什麼要用一副陰沉可怕的口吻說出來?
“聽不懂麼。”他走到她的面前,長長的手指穿過她光豔的黑發,然後猛地收緊,抓起她的頭發,迫使她抬頭看向他的眼睛,“那我再解釋一遍,從今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事物都無法傷害你。哪怕你走進火裡,跳進水裡,用刀子刺穿自己的心髒,也無濟於事。”
“……”艾絲黛拉想了想說,“謝謝?”
她不知道怎麼理解這番話,想來想去,隻想到了一個解釋:他可能也察覺到了她的心意,卻不知道怎麼跟她和解,於是說出了這番看似躁戾實則討好的話語。
別扭的小狗。
想到這裡,她臉上露出一個甜美真摯的微笑,反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好啦,我知道你的心意了。別再生氣了,好不好?”
他的神色沒什麼變化,手指卻輕顫了兩下,似乎被她的動作觸動了。
艾絲黛拉親了親他的手指,本想說一些甜言蜜語安撫他,卻有些詞窮。比起優雅的調情,她更喜歡某種卑俗的歡樂。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原諒我了……”她歪著頭,扣住了他的五根手指。
不知是否身高的緣故,他的手指比她長出一截,骨節分明,手背如白色大理石般蒼白,浮現著微微凸起的靜脈血管,呈淡藍色,有一種稜角分明的冷峻美感。
這是神的右手,充滿了無法言喻的神聖之美,實際上卻給她帶去了許多幽暗而汙穢的快樂。
她忍不住把嘴唇貼在了他的手背上,然後,抬起一雙朦朧湿潤的眼睛:“可以嗎?可以嗎?”
他是如此了解她——在某些卑俗的方面。
她情動了。
她為什麼能把心靈與欲望得那麼清楚?
一邊憎惡他,一邊厚顏無恥地勾引他。
他閉了閉眼,剛要拒絕,她卻眨眨眼睫毛,咬住了他的手指關節。
一切就像是罩上了一張灰暗的蛛網。她紅色的嘴唇變成了甘美的橙黃,雪白的牙齒蒙上了一層銳利的陰影,眼睛則漲滿了充滿興味的情意。他的頭發是冷漠而又禁忌的白色,她的鬈發則是濃密而又汙髒的黑色。屋內的燈光逐漸熄滅,昏黃色正在被黑暗吞沒,就像他們的發絲。黑色與白色勾纏,粘合。汗毛森豎。時離時合,融為一體。接著,一切都變成了灰色。灰色是所有色彩的終點。
簡直是一場極歡欣而又極痛苦的噩夢。
假如她沒有寧死也要離開他,他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就這樣陪她表演下去。
可惜,他已經知道了她有多麼憎惡他,無論如何也沒辦法說服自己她是愛他的。
即使她正在他的耳邊低語:“我愛你,我的小狗。”
艾絲黛拉不知道神在想什麼。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愛意裡,甚至有些感動——像她這樣的人,居然也能毫無保留地愛和信任一個人。當然,毫無保留的前提是,神不會侵犯她作為女王的利益。
這時,她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我好像還沒有問過你的名字……神有名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