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絲黛拉脫下手套,想與她握手,既是在表達善意,也是在暗示她,羅曼國並不是一開始就是自由的國度。
自由需要爭取。
想起艾絲黛拉說的那些話,弗朗西絲忍不住閉上了眼睛,用拳頭捶打了一下太陽穴。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肌肉正在一絲一絲地顫抖。那是躍躍欲試的顫抖。
她被艾絲黛拉說動了。
——“你所忠誠的,根本不是羅曼國,而是一個可供你施展才華的國度,對嗎?”
她當時冷笑道:“就算是,那又怎樣?難道光明國能給我這樣的天地嗎?”
“如果我說可以呢?”
“很抱歉,我根本不信。我聽說過你的事,你掌控了至高神殿,做到了許多人都做不到的事,隻要你想,隨時可以成為光明國的下一任女王。但是,那又怎樣?成為女王和改變人們的觀念是兩碼事。”
弗朗西絲嗤笑一聲:“你想讓我說一說,歷史上的那些女王⑴,最後都怎麼樣了嗎?史前有個女王,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直到死去都是童貞之身,就因為有人說,女人一旦嫁人,就會臣服於她的丈夫,無法成為帝國的領袖。連她都備受輿論的困擾……難道,你能比她做得更好?”
艾絲黛拉卻微微一笑:“她維持處子之身,有很多原因,你隻不過是點出了其中一個。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她可以說自己是神欽定的純貞女王,堵住舊教的嘴。而且,隻要她不結婚,就能一直用自己的婚姻當食餌,把其他國家耍得團團轉。她沒你想的那麼無能。”
“所以我說,難道你能比她做得更好?”
“如果我的手上沒有籌碼,不一定能比她做得更好,但是,”艾絲黛拉停頓了一下,“我有。”
“你有什麼籌碼?”
“神。”艾絲黛拉輕啟小巧美麗的唇,吐出一個詞。
弗朗西絲定定地看了她幾秒鍾,笑道:“別說笑了,雖然我不知道你用了什麼辦法掌控了至高神殿,但我了解你這種人——像你這樣的人,決不可能信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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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絲黛拉卻眨眨眼,露出一個小動物似的疑惑表情:“誰告訴你我信神了?”
“那你是什麼意思——”
弗朗西絲的話音還未落下,隻見她伸出一隻手,一條細長的黑蛇緩緩從她的袖子裡鑽了出來,爬到了她的掌心上。
那是一條活蛇,蛇鱗隨著一起一伏的遊動,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仿佛有人在用尖利的東西刮擦有凸起紋路的龜甲。
弗朗西絲並不是單純的女巫,隻會巫術的女巫在羅曼國可不吃香。除了巫術,她也會制毒和拳術,常用的招數是戴上淬毒的拳套,喝一管煉金藥劑,等強勁的力量漲滿每一絲肌肉後,一拳狠狠地捶向對方的鼻梁。
因此,她徒手制服過很多條毒蛇,但沒有哪一條毒蛇——即使是渾身散發著魔力的毒蛇——長著紫藍色的眼睛。
在羅曼國的文化裡,紫藍色,同樣象徵著神的眼目。
他們隻是不信神,並不是文化中沒有神。不同的是,光明國把蛇當作誘惑、邪惡和墮落的象徵,他們卻認為蛇是真理、善惡和力量的化身。
因為神騙了他們,把能知善惡的果子說成毒藥,想讓他們永遠像易碎的玻璃工藝品一般脆弱純淨;蛇卻將真理帶到了他們的面前,讓他們自己掌控自己的命運。
……那麼,艾絲黛拉手上的這條蛇,是象徵著墮落呢,還是象徵著真理呢?
“他什麼都不象徵,”艾絲黛拉低下頭,將鮮紅豔麗的口唇貼在漆黑醜陋的蛇頭上,柔聲細語地說道,“他是我的搭檔,我的共謀,我的……情人。”
弗朗西絲剛要問一條蛇怎麼當你的情人,下一秒鍾,就感到了一陣強勢的、可怕的、壓倒性的威壓。
盡管她不信光明神,也不看頌光經,卻產生了一種可怕的直覺——從未見過掠食者的羚羊也知道畏懼獵豹的那種直覺——這條蛇就是神。
這個女孩……把神馴成了蛇,讓對方甘願匍匐在她的掌心上。
弗朗西絲本想直接問,你要怎麼利用這個籌碼,卻不由自主地移開了視線——她的本能在抗拒與神對視。
對了,艾絲黛拉為什麼能聽見她的心聲?
“因為我也有神力,”艾絲黛拉說,“這是我第二個籌碼。我能給你一個更大、更好、更廣闊的天地,供你施展自己的才華。”
弗朗西絲笑了:“我懂你的意思了,小丫頭。你看上我了,想收我為己用。但你打錯算盤了,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叛國。”
艾絲黛拉搖了搖頭:“你不用叛國,隻需要答應我一個要求。隻要你答應,我可以立馬放你回羅曼國。”
弗朗西絲冷冷地說道:“我能活到現在,就是因為從不相信別人口頭許下的好處。”
“不如先聽聽我的要求?”
“行,你說。”
“我隻有一個要求:竭盡全力說服你們的王和我們開戰。”艾絲黛拉上前一步,直勾勾地盯著她的眼睛,“不用你叛國。我也不需要一個輕而易舉就能叛國的人。我隻要兩國開戰,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兩國開戰,我有什麼好處?”
“現在光明國舉國上下都被一個不知從哪兒來的女人掌控著,你們國王肯定早已蠢蠢欲動,之所以不發兵,是因為他沒有一個正當的理由。”艾絲黛拉說,“你回去以後,告訴他你在光明國受盡折磨。不管真假,他都會用這個理由發兵。他想吞下光明國這塊蛋糕很久了。攻下光明國以後,你會成為他心目中的大功臣,從此前途一片光明。”
“那你呢?你又有什麼好處?”弗朗西絲反問道,“我不信這個世界上會有把自己國家拱手讓給敵國的人。”
“誰說羅曼國一定會贏?我攻下羅曼國以後,也會給你不小的好處。”她壓低了聲音,蠱惑地說道,“怎麼樣,要不要試一試?看看兩個國家誰更值得你效力。”
弗朗西絲沉默許久,說:“必須承認,你很會玩弄人心。可惜,我寧願死在監牢裡,也不想成為光明國的走狗。我永遠不會忘記……”最後幾個字,她幾乎是從牙縫裡迸發出來的,“你們對我的家人做了什麼。”
“我還沒有說完呢。”艾絲黛拉眉頭微蹙。
弗朗西絲有些不耐煩了:“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效忠光明國……”
“除此之外,我還會給你的母親平反,抓住當年指控她的人,對他進行公開審理,即使那個人已經身亡,我也有辦法讓他出現在人間,接受審判。”
艾絲黛拉一字一頓地說道,聲音逐漸變得冷酷有力,“我曾經登上過最高處,卻因為是女人,而被拽了下來。我比你更渴望一個公平的世界。你不是在為光明國效忠,而是在為千千萬萬個像你母親一樣被冤枉的人效忠。她們正在遭受不公,她們需要你的幫助。”
弗朗西絲就是被這番話打動的。
她閉眼掙扎片刻,最終還是伸出手,重重地握住了艾絲黛拉的手。
“如果你沒有做到你承諾的一切,我會一口咬斷你的脖子。”她嗓音嘶啞地說。
“你放心,”艾絲黛拉兩隻手都握住了她的手,溫柔地說,“我騙誰,都不會騙和我有同樣遭遇的人。”
就在這時,弗朗西絲突然感到一陣刺灼的電擊感。
她立刻甩開艾絲黛拉的手,警惕地倒退兩步:“你對我做了什麼?”
說完,她才發現,那條本來已經爬到艾絲黛拉肩膀的黑蛇,冷不丁直起了身子,正毫無感情地看著她,就像在看一塊隨意宰割的肉塊。
僅僅是一個對視,弗朗西絲的眼睛就感到了難以言喻的刺痛。她毫不懷疑,對方隻需要一個念頭就能殺死自己。
……太可怕了。
艾絲黛拉卻皺了皺眉毛,用一種斥責不聽話的寵物的語氣說道:“不用管他,愛吃醋的小蛇。他不喜歡別人碰我。言歸正傳,我會在你的牢房裡設下一個法陣,你隻需要在沒人的時候穿過那個法陣,就能抵達光明國的邊境。有人會在那邊接應你,讓你安全回到羅曼國。”
弗朗西絲表情復雜地問道:“你就不怕我回去後背叛你嗎?”
“你不會的。”艾絲黛拉漫不經心地說,“在你的心裡,你母親的名譽明顯比你自己的名譽還要重要。不然你不會那麼迫切地告訴我們你母親的事跡。”
弗朗西絲陷入沉默。
許久,她問道:“是不是我開口說話的那一刻,你就想好了怎麼對付我?”
艾絲黛拉沒有說話,隻是微笑。
弗朗西絲明白了她的意思——從她提到自己母親的那一瞬間,她就像被蜘蛛網纏裹的蛾子一般,墜入了掠食者的陷阱,動彈不得。
但她並不後悔,也不後怕,反而十分慶幸自己落到了艾絲黛拉的手裡。
因為要是其他人,她隻有死路一條,別說為母親平反,連說出真相的機會都沒有。
弗朗西絲垂頭看向刻滿咒文的手掌,緩緩攥成一個堅硬的拳頭。
沒有哪個羅曼人會懼怕戰爭。
要戰便戰。
她是一個貪婪的人。羅曼國的宗旨就是貪婪、野心和強者為尊。
她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早就習慣了賭博、殺戮和戰爭,怎麼可能拒絕艾絲黛拉這種百利而無一害的條件?
況且,羅曼國也不一定會輸。
弗朗西絲從監牢中消失時,艾絲黛拉正在主祭壇的書房裡作畫。
她穿著黑絲綢吊帶長裙,一隻手撐著桌子,另一隻手用畫筆蘸著鮮紅色的顏料,細細描繪一朵冷豔碩大的玫瑰花。
與其他畫家筆下豐潤妖豔的玫瑰花不同,她的畫風鋒銳,處處都是稜角,色彩豐富到幾近駁雜,花瓣的尖端凝固著沉重的紅色。
突然,她的畫筆一頓,察覺到弗朗西絲離開了光明國,側頭對旁邊的人說道:“現在,我們真的是共謀了。”
之前,他們共同褻瀆了信徒心中聖潔無瑕的神像;現在,他們又共同背叛了光明國,釋放了敵國的細作。
他身上神聖不可侵犯的部分,正在被她一點一點地侵蝕殆盡。
她是潮湿危險的密林,而他是被她剝奪自由的天光,遲早有一天,他會成為她一個人的瘴氣。復雜、幽暗、黏稠,充斥著不潔淨的雜質。
神目光冷峻地看了她很久,走到她的身邊,捧起她的臉頰,低頭吻上了她的唇。
雙唇相接,他品嘗到了紅顏料古怪的味道——她作畫的時候,有咬筆尖和用舌頭捋順筆尖的習慣。
這不是一個甘美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