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啊,埃德溫,坐下吧。”艾絲黛拉自然而然地在他的身邊落座,“找我什麼事?”
話音落下,不知是否因為她對埃德溫的態度隨意得有些親昵,黑蛇猛地收緊了身子,緊緊地糾纏住她的脖子,幾乎糾纏出了鮮紅色的紋路。但不到片刻,那些紋路就被溫潤的神力消解了。
艾絲黛拉連面色都沒有變一下,她早就習慣了神粗暴的佔有欲。
這兩個月來,她在適應神力,神也在適應人世間的七情六欲。
他越來越像一個初嘗善惡果的男人,有時候她淡淡地掃他一眼,都能激起他體內某種原始而強烈的本能;也越來越像一頭焦躁不安的野獸,必須時刻看見她的身影,才能平靜下來。
與此同時,他的神性並沒有消失,仍在體內佔據著統治者的地位,因此,另外兩個意志出現時,一舉一動會帶上神性的冷漠粗暴和居高臨下。
以前,他過於興奮時,洛伊爾的意志會侵佔他的全身,控制他的思想和行為;現在,他過於興奮時,三個意志反而會融為一體——他的眼睛會變成紫藍色的豎瞳,舉止會像阿摩司一樣冷靜克制卻充滿隱秘的熱望,甚至會發出毒蛇嘶嘶作響般粗重的呼吸聲。
然而,最讓艾絲黛拉喜愛的,卻是他高高在上而又隱含卑微的眼神。
他已經得到了她的愛,卻仍在害怕失去她。至高無上的神對她是如此患得患失。她被他卑微的態度取悅到了,願意多給他一些喜愛和縱容。
當她喜歡一樣東西時,就會給予對方無限的耐心和包容,就像當初的洛伊爾,所以,她願意容忍神陰鬱而粗暴的一面。
埃德溫騎士不知道他僅僅是跟艾絲黛拉說了一句話,就讓神陷入了躁動,他以為隻要和艾絲黛拉保持適當的距離,就不會觸怒神明。
“……我想請您幫個忙。”
“有事說事,埃德溫,”艾絲黛拉看他一眼,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你知道,我不喜歡寒暄。”
“我們抓住了羅曼國的細作,但那個女人的嘴太硬了……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硬的嘴,無論怎麼審問,都審問不出有用的信息。”
艾絲黛拉沉吟了片刻:“她是女巫?”
羅曼國的“女巫”和光明國的“女巫”,完全是兩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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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羅曼國,女巫象徵著神秘、蛻變、力量、名望和財富;在光明國,女巫卻是不祥、疾病、災禍、罪孽和死亡的代名詞。
埃德溫騎士點點頭:“我們給她戴上了禁魔石制成的镣銬。但她的魔力太強大了,即使戴上了禁魔镣銬,仍然能檢測到魔力的波動,我們隻能把她關在禁魔牢裡。”
禁魔牢,一座幾乎被光明人遺忘的監牢。
那是比火刑法庭更加黑暗的地方,如同一座孤島般坐落在陰沉的黑夜中——第一任國王請求至高神使,使它永遠被冰冷的黑夜籠罩。
那裡不僅關押著危險的敵國細作,也禁錮著窮兇極惡的魔物、毒物、奇花、異獸,以及一切可能會危害光明帝國統治的事物。
艾絲黛拉捏起一個小蛋糕,咬了一口:“我可以幫你審問她,但你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埃德溫騎士一愣:“什麼要求?”
“等我需要你的時候再告訴你,”艾絲黛拉舔了舔手指,又往熱茶裡加了一勺果醬,“你放心,不會讓你去做壞事。”
埃德溫騎士隻猶豫了幾秒鍾,就答應了下來。畢竟艾絲黛拉是神的人,應該不會讓他去做對光明帝國不利的事情。
“很好。”她對他眨眨眼,用甜美嬌媚的語氣說道,“等我喝完這杯茶,就跟你去會會那個女巫。”
然後,她在黑蛇逐漸收緊的力道中,面色慵懶地喝完了整杯甜膩的茶水。
“壞蛇,”她用舌頭舔了舔嘴角的奶油,低下頭,咬了一下蛇鱗豎起的蛇頭,含糊不清地斥道,“就知道勒我。”
禁魔牢陰森的氣氛,遠不是普通監牢可以比擬的。這裡充斥著霉菌一樣的氣味,黑暗,冰冷,令人窒息。每個犯人都像是一具能夠活動的白骨。他們雖然看上去僵硬又麻木,但隻要離鐵欄杆近一些,就能聽見他們尖厲、粗重、渴望自由的呼吸聲。
埃德溫騎士護著艾絲黛拉,走向了牢房的最底部。
這層隻關押了一個囚犯,就是那個羅曼國的細作。
她名叫弗朗西絲,寓意為“自由之人”,相貌氣質都跟光明帝國的女人很不一樣。如果說,光明帝國的女人是寶石、鮮花、錦緞、天使和櫻桃,那她就是弓箭、長矛、駿馬、河流和巖石。
她身材健壯,從肩背到大腿的肌肉如同盔甲一般堅硬厚實,卻又不失美感,臉龐、脖子、小臂均刻著猩紅色的咒文,正在散發出火焰一樣的紅光,但那些紅光還未徹底飄散出去,就被禁魔石打造的镣銬阻隔了下來。
埃德溫騎士上前一步,用手指關節敲了敲鐵欄杆,用羅曼語說道:“弗朗西絲,出來。有貴客要見你。”
弗朗西絲抬起頭,掃了他和艾絲黛拉一眼,後者站在陰影裡,使人看不清具體的面貌,隻能看見她戴著白色絲綢手套,手掌如鵝頸般纖麗,正頗為優雅地交疊在身前。
於是,弗朗西絲冷冷地笑了:“一個小丫頭算什麼貴客,還是說,你打算讓這個小丫頭來審問我?——這種小丫頭,我一口就能咬斷她的脖子。”說著,她露出一口磨得尖利的牙齒。
“不得無禮!”埃德溫騎士皺眉斥道,“這是至高神殿的艾絲黛拉殿下,現在,光明國大大小小的事務都由她掌管。”
弗朗西絲眯起眼:“傳言是真的?你們真的因為她得到了神眷,就讓她掌管整個國家,縱容她胡作非為……甚至,讓她來審問我?”她似笑非笑地望向艾絲黛拉,“不是我看不起你,小妹妹,你審問過人嗎?知道怎樣才能讓人開口說真話嗎?——你知道,羅曼國是一個怎樣的國家嗎?”
“怎樣的國家?”艾絲黛拉用羅曼語問道。她並沒有走出陰影。
這發音簡直跟王室一樣標準。弗朗西絲愣了一下,冷笑著答道:“一個弱肉強食的國家。我們沒有信仰,不信神明,隻信實力。在我們國家,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女孩可以憑借著自身的努力和天賦,成為將領,成為英雄,備受矚目……你們呢?你們隻會看著她在大街上死去,哪怕她僥幸活了下來,也有可能被當成女巫燒死。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燒死了幾萬名‘女巫’。”
“你對光明國很熟悉。”艾絲黛拉說。
“因為我的母親就是光明國的人!”弗朗西絲說,“她是天生的女巫,生來就有魔力……但當她拼死幫一個老頭兒治好痼疾後,卻被他指控為女巫,隻能帶著我逃到了羅曼國。我們在光明國活得不如老鼠,在羅曼國卻成為了人人尊敬的女巫……羅曼國賦予了我第二次生命,你想從我的口中套出對它不利的消息?”她猛地撲到鐵欄杆上,龇牙說道,“想都別想!”
鐵欄杆被她弄得嗡嗡震響,晃動不已。
埃德溫騎士下意識抽出了佩劍。
艾絲黛拉卻抬起一隻手,示意他收回去,語氣如常地說道:“我怎麼覺得,賦予你第二次生命的,不是羅曼國,而是野心和權力。”
弗朗西絲一愣。
這不像是光明國女孩會說的話。
她在羅曼國待久了,難免對光明人有一些偏見,覺得光明國的女人都是膽怯的家雀,從未見過藍天,也不敢翱翔於藍天。
她和母親逃往羅曼國之前,曾給一戶人家當過女佣。那戶人家的小姐令她印象極深——她從未見過這樣斯文守禮的女孩,面龐像貧血一般蒼白,不出門,不說話,梳妝打扮完畢後,就坐在椅子上繡花。她還記得那個女孩的手白皙而滑潤,指腹卻布滿了穿針引線造成的繭子。她將一直坐在椅子上繡花,直到出嫁,成為人婦。
從那時起,弗朗西絲就知道,光明國絕不是她待的地方——她待在這裡,無論如何都不會有出頭的一天。
後來,她成為了羅曼國巫觋部的一員,對光明國的偏見愈發深重。
大巫師一直想讓她去光明國打探消息,她卻抵死不從——光明國無論男女,都是軟弱無能的廢物,男人缺乏鬥牛士一般的男子氣概,以服侍光明神為終身目標;女人更是被鮮花珠寶侵蝕了脊梁骨,自願淪為男人的奴隸。
這樣的光明國,根本不值得她去打探消息。
大巫師卻說:“你認為光明帝國不夠強,我卻覺得,不夠強的人是你。如果你足夠強大,完全可以在光明國殺出一條血路,而不是逃到羅曼國苟延殘喘。”
她當時憤怒極了:“您完全不了解光明國的情況!在光明國,女人隻能像僕人一樣活著,洗盤子,洗衣服,燒熱水……牲口似的連軸轉,沒有出頭之日……我如果留在光明國,隻會被送上火刑架,無論如何都不會有第二條出路!”
“因為你不是強者,強者怎樣都能發現第二條出路。”
一氣之下,弗朗西絲來到了光明國。
但就像她離開時那樣,這個國家的女人依然像牲口是的活著,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祈禱丈夫的巴掌不要落在自己的臉上。
是的,她知道,至高神殿有了歷史上第一個神女。那個女人得到了神的眷顧,正在慢慢接手神殿的權力。
但是,那又怎樣?難道她還能把光明國變得和羅曼國一樣?
不可能,除非她取代神,否則羅曼國的自由景象,永遠不可能發生在光明國的土地上。
“是又怎麼樣?”弗朗西絲嘲弄地說道,“羅曼國的女人可以有野心和權力,光明國的女人有什麼?洗不完的盤子和發不完的牢騷?”
艾絲黛拉輕輕地笑了一聲。
她走出陰影,露出一張美豔至極的臉龐。
兩人的視線短兵相接。
僅僅一眼,弗朗西絲就明白過來,艾絲黛拉和她是一類人——不,艾絲黛拉是比她更加野心勃勃的惡狼。
她是大巫師口中的“強者”,在光明帝國發現第二條出路的強者。
“也許是……更多的野心和更多的權力。”她輕柔地說道,聲音甜美,有一種奇異的蠱惑力,令人耳朵發痒。
第74章 “現在,我們真……
後面,艾絲黛拉和弗朗西絲還說了什麼,埃德溫騎士就聽不見了。
艾絲黛拉用神力設下了一個隔音屏障。他站在旁邊,聽不見任何聲音,隻能看見她們的口唇在一開一合。
直到半個小時過去,隔音屏障才被解除。
弗朗西絲一改最開始猛獸似的模樣,蹲坐在地上,幾乎以一個臣服的姿態,表情復雜地望向艾絲黛拉。
埃德溫騎士看見這一幕,不由十分驚訝。
要知道,她們剛見面時,弗朗西絲可一直在龇牙咧嘴,攻擊性十足。這才過去了多久,她就被艾絲黛拉……馴服了?
就在這時,艾絲黛拉脫下了手套,將一隻光裸的手伸進了鐵欄杆裡:“認識你很愉快。”
弗朗西絲望著她的手,看了片刻。
那是一隻蒼白、纖麗、精致如藝術品的手,手背和手心的肌肉略顯豐腴,指甲修剪得尖尖的,閃耀著朦朧的淡紅色的光芒;同時,那也是一隻她能輕易咬斷的手。她的牙齒通過特殊的辦法磨礪過,尖利得可怕,能一口咬穿羚羊的脖頸。
見弗朗西絲遲遲不和自己握手,艾絲黛拉有些困惑地偏了偏頭:“我以為脫下手套握手,是你們羅曼國的禮節。”
“的確是。”弗朗西絲說。
羅曼國也曾有過懼怕巫師的時代,而且就在兩百年前。
那時的羅曼國還沒有成立巫觋部,人們像現在的光明國一樣畏懼巫師——誰也不知道手套底下,是不是一雙刻滿咒文的手。握手前必須脫手套的禮節,就這樣流傳了下來。這是羅曼國特有的禮節;而光明國,隻有用餐時才會脫下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