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出了他皮膚下面的血。
如此濃烈,如此湿潤,流進了她的唇裡。
晨光照出房間裡的塵埃,時間像是凝固了。當一切就像溺水一樣,起起伏伏,行動變緩,猛地掙扎,上浮,窒息之間,一切突然變得寂靜無聲,緊接著,水灌進耳朵,更響,更瘋狂;當她松開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直到他冷靜理性的雙眼,漸漸被掠食動物一般的衝動佔據——當他們都衝破了黑暗滯重的水面——他還沒有弱點嗎?
欲望就是他最大的弱點。
總有一天,他會因為人類的七情六欲,做出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
她隻需要等待他的弱點像疾病一樣暴發,像傷口一樣潰爛,像蟲子一樣蛀空木頭。
到那時,她就可以出手,擊敗他了。
第71章 他最終還是失去……
助手原以為艾絲黛拉成為唯一的神眷者後,就會消停下來,不會再四處散布神墮落的謠言,或是想盡辦法毀掉神殿的聲譽。
誰知,她不僅沒有消停下來,行事作風反而變得比之前更加惡劣。
教士們私底下都在議論,說她仗著神的偏愛,露出了惡魔的犄角和尖牙。
據說,她現在已不再作神女的打扮,而是恢復了世俗的裝扮——每天戴著寬邊帽子和長袖手套,穿著裙擺蓬起的絲綢長裙,坐在主祭壇辦公;聽說,她處理公務的態度非常敷衍,每本公文隻看一眼,就放在了一邊,卻對吃穿用度要求極高,窮奢極欲,極盡侈靡。
教士們都對她的作風頗有微詞。畢竟,神殿禁售贖罪券以後,收入就減少了一大半,隻能靠各種稅收維系基本開銷。
這種時候,隻要是心懷神殿的人,都會想辦法節省開支,幫神殿度過難關,艾絲黛拉卻列出了一張可怕的清單,告訴負責出門採購的教士,她每天必須吃到上面的東西。
教士看完,手都在抖——除了糖,還是糖。
要知道,糖可是昂貴至極的調料。在貧窮階層的眼裡,糖就是一顆顆小而晶瑩的潔白鑽石;焦糖、夾心糖、糖衣櫻桃、糖漬紫羅蘭則是閃閃發光、高雅奢華的五彩寶石;奶油、慕斯、果凍、冰淇淋,更是平民百姓想都不敢想的美味佳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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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絲黛拉卻把這些甜點當成了日常食物……她就不怕牙齒被腐蝕成可怕的黑色嗎?
事實上,艾絲黛拉的確不怕。
一是,她非常愛潔,早晚都會洗一次澡,對於牙齒的護理也相當仔細,換牙以後,就沒再出現蛀牙的情況,兩排牙齒如同潔白的小珍珠一般,整齊均勻地排列在她粉紅色的口腔裡;二是,無論她怎樣造作自己的身體,神都會讓她恢復原樣的……不是嗎?
於是,在不少教士的眼中,艾絲黛拉就變成了一幅美麗卻象徵著落敗的油畫——當她躺倒在包覆著黑色綢緞的沙發上,舔著手指上的奶油時,數不清的工人正繃緊了肌肉,在甘蔗種植園和糖廠揮灑血汗。她每啟一下玫瑰花瓣般紅豔的嘴唇,就有一片鬱鬱蔥蔥的甘蔗林倒下;她每往紅茶裡加一塊方糖,就有一個飢容滿面的工人因勞累而癱在地上。
她是劫掠工人勞動果實的惡魔,也是令國家機器坍塌的罪魁禍首。
教士們都希望另外幾位至高神使能站出來,制止艾絲黛拉鋪張浪費的行為。
然而,至高神使們卻對她的種種惡行避而不談,每當有教士打算彈劾艾絲黛拉時,就會搖搖頭,指向天空,示意換一個話題。
教士們隻能眼睜睜看著,艾絲黛拉如同一頭吞噬黃金的毒蛇,拖著濡湿的軀體,在至高神殿的殿堂裡穿行,上下顎一張,就有大把大把的黃金在她的口中熔化了。
在她的侵蝕下,神殿的名譽正在裂開一道道細縫。
她是如此為非作歹。教士們毫不懷疑,假如有一天,她直言要坐在廣場的神像上,至高神使們——甚至是神也會應允。
難道,這就是他們的未來嗎?永遠屈居在一個女人之下?
隻因為她被神眷顧,他們就要聽憑她的差遣,看著她揮霍無度,被她頤指氣使?
神殿幾乎是怨聲載道。助手每隔兩天,就會收到一封言辭委婉的彈劾信,然而他仔細思考了一下艾絲黛拉的動機,卻是猛地一驚。
之前,艾絲黛拉一定要消除贖罪券的存在,是因為想要毀掉神殿的聲譽,神卻親自出手整治了贖罪券,使她的計劃落空。
表面上,她是受益者——神告示眾人,她是唯一的神眷者;實際上她敗得一塌糊塗,瀆神者引發了神跡,再沒有比這更嘲諷的事情,於是她打算自己成為贖罪券,親自破壞神殿的名譽。
想到這裡,助手的神色不禁變得極為復雜。
艾絲黛拉究竟和神殿有什麼深仇大恨?要這樣絞盡腦汁地敗壞神殿的名譽和風氣?
同一時刻,埃德溫騎士也對艾絲黛拉的行為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明白艾絲黛拉為什麼要這樣敗壞自己的名譽。
他不知道艾絲黛拉和神的糾葛,以為艾絲黛拉隻是想破壞自己的聲譽。
轉眼間,距離西西娜的審判案已經過去了兩個星期。
這兩個星期裡,他時常會去拜訪艾絲黛拉,請她幫忙破解一些疑案懸案。
在他的眼裡,艾絲黛拉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少女,比他見過的很多人都要聰明,不管男人還是女人。
大多數女人隻會搖著扇子,吃著蛋糕,花上一整天的時間研究彼此的扇子是哪兒做的,手套是哪兒買的;有個油頭粉面的花花公子想在她們的扇子上登記兩次,簡直是痴心妄想。
男人們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們看似比女人更加理性睿智,實際上談話的內容比女人更加粗野低俗;要是有個裸著胳膊的女人從他們的面前經過,他們會立刻忘記正在探討的話題,恨不得把一對眼珠子貼在那個女人的身上。
艾絲黛拉是特別的。
她看上去難以遏制口腹之欲,總是在吃甜點,唇角和指甲蓋上總沾著一點兒奶油。
埃德溫騎士卻看得出來,她並不是特別喜愛甜食,隻是需要一樣東西刺激口舌。
他不由很好奇,她究竟經歷過什麼,以至於要用這樣極端的方式保持冷靜?
除此之外,艾絲黛拉的頭腦也是他見過的最靈活的,復雜的案情隻需要幾張單獨拷問的口供就能釐清,比一些屍位素餐的調查官要強太多,並且精通好幾個國家的語言,甚至連古羅曼語都有研究。
如此優秀的女孩……埃德溫騎士想不通她為什麼要敗壞自己的名聲。
要是她能安分一點兒,不跟至高神殿的教士們作對,埃德溫騎士相信,她甚至能載入神殿的史冊,成為唯一被載入正史的至高神女。
與此同時,艾絲黛拉正在主祭壇的餐廳裡享用下午茶。
瑪戈端著一盤巴巴朗姆酒蛋糕走了過來,放在了水晶餐桌上。
艾絲黛拉一邊看書,一邊用手指蘸了點兒蛋糕表面的巧克力醬,塞進了嘴裡。
“我讓你辦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她吮著手指,頭也沒抬地問道。
瑪戈給她倒了一杯熱茶:“我已經把信傳過去了。但過了那麼久……我不知道那邊的人是否還記得我,是否還相信我的話……而且,按照規矩,我應該早就被羅曼國負責清理細作的刺客殺死了。我不知道怎麼跟他們解釋,我還活得好好的。”
艾絲黛拉漫不經心地說道:“人想活著,是本能。你不需要跟他們解釋什麼,解釋太多,反而會讓他們起疑心。”
說著,她放下書,站了起來,走到瑪戈的身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把她按在了旁邊的座位上。
“還記得弗萊徹司鐸死後,我對你說的那些話嗎?”
“您的話,我都會記在心裡。”
艾絲黛拉微笑著,拿起桌上的餐巾,鋪在瑪戈的腿上:“羅曼人一直不敢入侵光明帝國,並不是因為他們不夠強大,也不是因為他們的兵力不足,而是因為他們沒有十足的把握瓦解民眾的信仰。隻要神殿還在,即使攻下整個光明帝國,他們也無法收服民心,反而會養虎為患。”
她握住瑪戈的手,想把她的手放在銀制餐叉上,但握上去的一剎那,她和瑪戈都感到了一陣難以形容的刺灼感——神留下的標記,在警告她們,保持距離。
艾絲黛拉皺起眉毛,低咒了一聲,松開瑪戈的手,揉了揉有些發麻的手指:“但現在,神殿有了式微的徵兆。隻要把這個消息傳到羅曼人的耳朵裡,無論真假,他們都會對光明帝國發起進攻。”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瑪戈壓低了聲音說道,“您是想和羅曼國聯合……攻破神殿嗎?”
“想什麼呢,”艾絲黛拉看了她一眼,往茶裡加了一勺果醬,輕描淡寫地說道,“我是想看他們兩敗俱傷。當牧羊人吵得不可開交時,伺機已久的狼就可以飽餐一頓了。”
無論是神,至高神殿,還是羅曼帝國,都隻是她登上頂端的墊腳石。
瑪戈沒想到,即使她已經得到了至高神殿的話語權,即使她已經得到了神的眷顧,隻差一句話,就能重回王位,卻仍然選擇這種危險而又極端的方式。
她望著這樣的艾絲黛拉,忍不住用了從前的稱呼:“陛下,您為什麼……”
“我哥哥是個廢物和懦夫,什麼都不懂,”艾絲黛拉說,“但即使如此,我的父親仍然想讓他繼承王位。”
瑪戈疑惑地說:“可是……您的父親不是給他下了抑制智力發育的毒藥嗎?”
“我在他的密室裡發現了解藥。”她說,“即使我的哥哥傻了,廢了,一無是處,他仍然想把王位傳給他。我能平安長大,並不是因為他對我手下留情,而是因為他至始至終都沒有把我當回事。”
她拿起桌上的餐刀,低頭看向光滑的刀刃上的自己:“不僅僅是我的父親。我碰到的每一個人,都沒有把我當回事。以前什麼都不懂的時候,我以為自己隻是想爭個輸贏,拿下對手……現在想想,比起贏下對手,我更想讓他們看見我,忌憚我,畏懼我,就像他們畏懼我的父親一樣。”
說到這裡,她歪了歪腦袋,上下翻轉了一下餐刀,將蛋糕一分為二:“所以,隻要有證明自己的機會,我就不會放棄。你應該恭喜我,終於知道了想要什麼,而不是露出這副如喪考妣的表情,看了讓人心情很糟糕。”
“對不起,陛下,我不是……”
艾絲黛拉“噓”了一聲,用餐刀挑起一塊蛋糕,放在水晶盤子上,推到瑪戈的面前。
瑪戈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想要接過艾絲黛拉手裡的餐刀,艾絲黛拉卻搖搖頭,手上的餐刀往下一壓,示意她坐下。
瑪戈隻好雙手接過她推過來的蛋糕,低聲說道:“謝謝陛下的賞賜。我並不是有意要冒犯您,我隻是太驚訝和……太開心了。以前您從不會和我說這些。您變了很多。”
艾絲黛拉看著沾滿奶油的餐刀。半晌,她垂下眼睫毛,舔了舔刀刃上的奶油:“有人改變了我。”
她沒有說那個人是誰。
瑪戈卻反應了過來。
是神。
說起來,她雖然來自強者為尊的羅曼國,但比起艾絲黛拉,她倒是更像土生土長的光明百姓,更能理解光明帝國的信仰。
在她看來,神能公開表示對一個人的偏愛和眷顧,已經是極大的恩賜。艾絲黛拉卻一點兒也不在乎神的眷顧。
但是,當她談到“神”時,眼中卻沒有嫌惡,也沒有仇恨,反而有一絲黏黏的、無法形容的親昵。
瑪戈不知道她和神之間發生了什麼,沒敢貿然發表意見。這兩個人——其中一位,還不是人——她都惹不起。她默默吃完蛋糕,就起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