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戈離開後,艾絲黛拉扔下餐刀,面無表情地舔了舔手指,剛要去洗手,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突然出現在她的腰上,把她按在了自己的腿上。
她沒有掙扎,而是順勢躺進了他的懷裡,伸出兩隻手:“你要是不讓我去洗手,就把我的手變幹淨……黏糊糊的,很難受。”
神攬著她,沒有回答。
但她的話音剛落,手指頭就被清理幹淨了,連指甲縫都變得柔美光潤,富有光澤。
艾絲黛拉挑起一邊眉毛,剛要仔細端詳,這時,神扣住了她的五根手指,在她的耳邊說道:“我記得你說過,你喜歡走捷徑。費盡心思挑起兩國戰爭,然後從中獲利,這可不是捷徑,而是一條長滿棘刺的險路。一不小心,你就會被那些荊棘扎得血流不止。”
“但你不會讓我受傷的,不是嗎?”她饒有興味地問道。
他卻答非所問:“你知道,隻要你求我,我什麼都會答應你。你沒有你想象的那麼殘忍,我也沒有你想象的那麼仁慈。”
艾絲黛拉眨了眨眼睫毛。
他就差直說,隻要她求他,他就會把羅曼國親手奉上。
如果是以前的她,肯定會欣然答應,但她早就不像以前那樣隻看重輸贏了,現在的她更享受過程。
“要是你沒讓我學會共情,我會很樂於求你。”她用兩條胳膊摟住他的脖子,噘起嘴親了他一下,“可惜,你讓我明白,這個世界除了輸贏,還有輸贏背後的意義。”
他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她,一語不發。
“我不是一個喜歡回憶的人,但最近總是回想起過去……沒有你,我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我過去的人生是多麼無趣。”
他靜了片刻,問道:“比如?”
比如,以前的她雖然喜歡把玩燧發槍,卻隻有在擊中靶心的一瞬間,才能感受到快樂。要是沒有他,她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研究槍管構造,組裝槍支,練習打靶和尋找脫靶原因……也是一種樂趣。
再比如,以前的她雖然喜歡騎馬,卻隻有在馴服一匹桀骜的烈馬,或拽緊馬辔上的韁繩,突破之前自己所能達到的極限時,才能感受到短暫的愉悅。但現在,她居然認為跟馬說話也是一種樂趣,甚至會給它們取名字,按照它們的意願練習騎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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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真的變了很多。要知道,她是個很壞很壞的女孩,曾因為嫉妒哥哥能穿馬褲和馬靴,偷走了他馬厩的鑰匙,在馬鞍裡放了好幾顆尖銳的圖釘,使她哥哥在表演賽上大出洋相,差點落下瘸腿的毛病,那匹馬也因此被處決了。
假如能重來,她絕對不會那樣對那匹可憐的小馬。她願意換一種方式整治她的哥哥,比如,馴服那匹小馬,把它變成自己的寵物。畢竟,“徵服”比“殺戮”更有意思,不是麼。
“你讓我變了很多……”她轉過身,與他面對面,“你喜歡這種改變嗎?”
她的眼睛炯炯發亮,有一種動物似的真摯和單純,使人分不清她的話是真是假。他答應了她不會窺探她的想法,卻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真的分不清她的謊言與真話。
“問你呢。”她歪著頭,親了他一下,故意把每個字說得又黏又輕。他看見她的唇微微張開,顯出鮮紅的縫隙,如同一條罪惡的、潮湿的、蠕動的毒蛇。他的喉結動了動,頭腦有些許不清醒了。
許久,他才聽見自己冷靜的回答:“喜歡。”聲音是冷靜的,心卻早已被她攪亂了。
“這麼久才回答,”她眯起眼睛,用兩隻手捧起他的臉龐,“我剛才說了什麼,你還記得嗎?”
“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
她看了他一會兒,緩緩說道:“……以前我隻想除掉那匹馬,現在我更想留下它,徵服它,駕馭它。”她垂下頭,輕輕地吻他,波浪似的鬈發垂在了他的身上,滑進了黑暗,“對你……也是如此。”
這是一句足以判瀆神之罪的話,他的理智卻因此而膨脹,燃燒,轟鳴。
“你是我的造物主……我的主人,我的愛人,”她低低地說道,“你賦予了我兩次新生。現在,你願意賦予我第三次新生嗎?”
他頓了一下:“第三次新生?”
她睜大湿漉漉的眼睛,噘起嘴唇,露出一副可憐相:“我想上戰場,但又不想死……你說過,隻要我求你,無論什麼你都會答應我。我想要你的神力,你會給我嗎?”
她的示好,果然是有目的的。
他眉頭微皺,剛要推開她,她卻緊緊地纏了上來,小孩子騎馬似的壓在他的身上。他坐在餐桌的椅子上,隻有盡量往後靠,才不至於讓她跌倒在地。她卻順勢逼近,用自己的舌、唇、呼吸、發絲、眼神……自上而下的每一個部位,牢牢地挾制住他,把他拽進了汙濁不堪的泥濘裡。
不知是否他的錯覺,她注視他的眼神,時而冰冷,時而惡毒,時而充滿愛憐。他聽見她用一種哄小貓小狗的語氣,在他的耳邊說道:“可以嗎?可以嗎?我的小蛇,我的殿下……我的神。”
他被她推到了地毯上。他們一起滑進了黑暗。
黑暗中,隻剩下她。她的呼吸、氣味、嗓音漸漸有了形狀,變成一朵純潔的、含苞待放的花兒。花兒在生長,如此鮮活,如此潮湿。突然,它盛放到極致,腫脹的花朵從枝頭跌落,摔進了泥濘裡,發出悶悶的一聲響。骯髒的泥水迅速淹沒了它。
他閉上眼睛,猛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就像她說的那個詞語。
欲望橫流。
“可以。”他回答。
他最終還是失去了清明的理智。
她勝利了。
艾絲黛拉微微一笑,勾起耳邊的發絲,垂頭親了一下他的唇:“你是一隻乖狗狗,很乖很乖的狗狗。”
第72章 神明的野玫瑰……
神力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得到了。
艾絲黛拉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她還是以前的模樣,漆黑濃密的鬈發,動物似的黃色眼瞳,洋娃娃般小巧嬌美的紅唇。
然而,隻要她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不一樣的世界。眼前的畫面漸漸變得雜亂、斑駁,呈現出青紫和桃紅交融的光影。
她舉起一隻手,閉著眼“望”過去,看見的不再是平常所見的白皙膚色,而是一種從未見過也未命名的顏色,比散射的虹光還要復雜,還要難以形容。
得到神力後,她看見了人眼所不能看見的一切。
耳邊的聲響也變得更加嘈雜。現在,她能聽見昆蟲爬行、植物生長、鮮花盛開、水波舔岸等細微的聲響,甚至能聽見千裡之外一家廉價旅館裡灰暗潮湿的響動,以及地下巖漿緩緩流動的聲音;滴答一聲,一個男人正在調試偷來的鍍金懷表;啪嗒一聲,一條綠色的腰帶從床上滑落了下來;嗡嗡兩聲,一隻綠頭蒼蠅落在了煤油燈滿是灰塵的燈罩上。整個世界都她的耳朵裡。
艾絲黛拉睜開眼睛,攤開一隻手,一把精巧的燧發槍立刻出現在她的手上。
她歪著腦袋,仔細打量了一番這把變幻出來的燧發槍,又變出一顆彈丸,塞進槍管裡,舉起來,瞄準牆上的燭臺。
就在她眯起一隻眼睛,即將扣動扳機的那一刻,一隻手握住了槍管。
神站在她的身邊,頭微微垂下,銀色的長發垂落在白法衣的領口上,閃耀著絲絲寒光。
“你引誘我得到神力,就為了破壞一盞燭臺?”他的聲音不冷不熱。
“當然不是,”她露出一個無辜的表情,“我隻是想試試,變幻出來的槍能不能開火。”
說完,她眨眨眼睫毛,倏地松開燧發槍,攤開手,晃了晃十根手指頭,示意自己不會再玩槍。
神頓了頓,接過燧發槍,放在一邊,俯身下來,似乎想要抱起她。
就在這時,她卻忽然站了起來,猛地湊近他的臉龐,幾乎與他鼻梁頂著鼻梁。
他們已經親近了無數次,按理說,他該對她的親近有所抵御才對。然而,當她湊過來的一瞬間,他還是生出了一種強烈的亢奮。無論與她親近多少次,嘗過多少次歡樂,她始終對他有一種恐怖的吸引力。這一點,他們都心知肚明。
現在,她得到了他的神力,對他的吸引力不僅沒有減少,反而像一根根鮮紅、熾熱、堅韌的絲線,絲絲扣扣地滲入他的肌體,纏絡著他的器官,牽扯著他體內的一悸一動。
他看著她喉嚨上銀白色的標記,有那麼一剎那,簡直想咬上去,使它變成充滿淤血的紫紅色。
艾絲黛拉注意到了他的視線。
她面色甜美地笑了笑,抓住他一隻手。僅看她天真無害的表情,誰也想不到她還有餓狼般冰冷野蠻的一面。
他剛要反扣住她的手腕,吻上她的脖頸,下一秒鍾,冷硬的槍口抵在了他的下顎上。
她用燧發槍頂住了他的下巴。
“我早就想說了,”她一隻手握著燧發槍,另一隻手像跳小步舞似的緊緊地扣著他的手掌,“我不喜歡這個標記。去掉它,不然我一槍打穿你的喉嚨。”
他俯視著她,沒有出手移開槍管:“你覺得,燧發槍可以打穿我的喉嚨?”
“我才沒有那麼天真,”她低聲哼道,“我知道這槍不能打傷你,你又不是阿摩司,有一具人類的身體……但我知道,不管我能不能打傷你,你都會很傷心,對嗎?”
她在嘲諷他,他卻平靜而坦然地答道:“對。”
他的坦白令她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回過神,繃著臉,更加用力地用槍頂著他的下顎:“傷心就對了!這個標記也讓我很傷心。去掉它,不然我不會讓你好受。”
“隨意。”他冷漠地看了她片刻,移開了視線,“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唯獨這件事,我不可能讓步。你開槍吧。”
艾絲黛拉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她是真的想開槍。
不能傷害他又怎樣。至少彈丸打出去的那一刻,她可以得到短暫的平靜,盡情地欣賞於黑暗中綻放的火花,看著他的下巴和顱頂被擊穿——即使不能擊穿,彈丸擊中他的一瞬間,也能使她感到快意。還有什麼比殺死神明,更能讓人感到惡意的快樂?
可她居然扣不動扳機。
真神奇。她確定自己的腦子沒有被愛情控制。她十分清醒,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她想要向所有人證明自己,想要王座,想要權力,想要侵略與徵服。她的野心始終如烈火一般熊熊燃燒。她就是烈火,握住燧發槍的時候,甚至能感到槍管的悸動。她變出來的武器帶上了她的性格,正像獵犬一樣渴望去追逐獵物。
她至始至終都是掠食者,而不是誰的獵物。
那是從什麼時候起,她喜歡上了這個人呢?
是她學會了共情開始,還是她決定要把神當成對手開始?是她對洛伊爾敞開心扉開始,還是阿摩司寧願舍棄信仰與道德,也要陪她在棋盤上對弈開始?
還是,當他們三個意志融為一體時,她在他的身上既能感到洛伊爾的獸性與忠誠,也能感受到阿摩司的狂熱和深情,更能感受到至高無上的神權壓迫與引誘開始?
他們之間的感情是如此復雜,並不是單純的喜歡與不喜歡,而是興奮、恐懼、憐愛、悸動、渴望、貪婪、瘋狂、憎惡的混合物。暗綠色的熔爐冶煉出來的黑色毒藥。
他們互相愛慕,互相憎惡,互相蔑視,互相抗拒對方身上的毒性,卻又遏制不住想靠近對方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