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絲黛拉用腿上的餐巾上擦了擦手指,指向“男爵”的勳銜:“這就是答案。”
瑪戈還是沒明白。在她的眼裡,貴族的力量比平民大多了,要是貴族都不敢站出來作證,那平民還有可能嗎?
艾絲黛拉看透了她的想法,一邊細細地用餐巾擦嘴,一邊說道:“光明國是怎麼建立起來的,又是怎麼在群狼環伺之下屹立不倒的,從前的我被困在閨房中,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當時的我以為是靠手腕和兵馬,現在想想,真正使光明國立於不敗之地的,是信仰,是思想,是那個無論存在與否都被神殿利用透了的神明。”
聽見她這樣形容光明神的瑪戈:“……”
“羅曼國在旁邊虎視眈眈那麼久,在他們的國土,魔法、巫術和魔物均不受限制,自由發展,按理說應該早就攻破我們這個禁魔的國家了。但直到現在,羅曼人都不知道怎麼瓦解光明國的內部,是因為他們不夠強大嗎?”艾絲黛拉面帶酒窩地搖了搖頭,聲音愈發甜美,她非常享受剖析神殿的過程,“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如何攻破神殿。”
瑪戈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層,她以為羅曼人攻破不了光明國,就是因為實力不夠。
瑪戈愕然問道:“難道羅曼人用武力侵略了光明國,也沒辦法統治整個光明國嗎?”
艾絲黛拉用贊許的目光看向她,點點頭:“你說對了。至高神殿的神使隻允許神的僕人繼承王位。羅曼人沒有信仰,怎麼可能甘願成為神的僕人呢?”
她喝了一口巧克力,繼續不緊不慢地說道:“那群人為什麼反對我繼承王位?除了對女子有諸多偏見,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原因,他們不想‘神’的權威受到玷辱。在他們撰寫的神話裡,女子生來就是男人的附庸,是丈夫的奴隸——神卻同意一個附庸、一個奴隸來當他的僕人,這嚴重違背了他們編撰的教條。他們害怕我的存在引起民眾的質疑,所以毫不猶豫地剝奪了我的繼承權。
“連王室都難以撼動神權。你覺得一個小小的男爵,會有對抗神明的想法嗎?”
瑪戈明白了,男爵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妻子出來指認司鐸的。
假如德高望重的司鐸吃少女的傳聞成真,神殿在民間建立起來的權威,就會出現一條極細的裂紋。
也許當時不會對神殿造成太大的影響,但誰知道日後會不會出現更多的裂縫?
神殿想要保證自身屹立不倒,最好一條裂縫都不要有。
王室倒塌了沒關系,神殿要是倒塌了,光明帝國將不復存在,那些貴族的爵位和財富也會在頃刻間化為烏有。
男爵雖然比不上侯爵伯爵富有,但也有世襲的家產。他怎麼可能放棄榮華富貴,轉而支持妻子揭露神甫的醜惡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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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才會選另一戶較為貧窮的人家。”艾絲黛拉輕輕地放下杯子。
瑪戈徹底明白了女王的意思。
當司鐸的醜聞被公之於眾時,那些身世顯赫的人,即使失去了至親,為了保護自己世襲的爵位和家產,也會緘口不言。
但窮人不同,有沒有神殿,他們都是受苦。
有神又怎樣?他們還是瘦得像骷髏,衣衫褴褸,在救濟院和醫院的走廊上苟且偷生。神是誰,君主是誰,跟他們又有什麼關系呢?
他們麻木,冷淡,面黃肌瘦,每時每刻都在氣若遊絲中度過。神殿的興衰榮辱,對他們毫無用處。他們隻想要溫飽。
假如這時有人告訴他們,他們失蹤的女兒被大人物殺了吃了,這是補償,想要更多的補償,就必須在聯名起訴書上按手印。起訴的對象當然是司鐸。
拜神殿所賜,每一份起訴書都是具有極輕微的神力的,一旦心甘情願地按下手印,就有了神聖的效力。心越誠,效力越大。
事先,艾絲黛拉會讓瑪戈跟他們講解清楚,起訴的對象是誰,他們的女兒是怎麼慘死的,又是怎麼被這人換成金錢,成為腹中之物。
有人可能會被司鐸的背景嚇到,怕惹上麻煩,拒絕指認這人;有人可能早就忘記了慘死的女兒,不想為死去的人招惹這樣一個大麻煩;但大多數人都是過了今天沒明天的貧苦百姓,多一點錢就多活一天,按個手印又怎樣?
不管他們是否籤署起訴書,敗壞神殿名譽的效果都達到了。她會讓那一份份起訴書,變成供她驅策的白蟻,在神殿的基石上咬啮出一個小小的蛀洞。
這樣的景象,用光明教徒的話怎麼說來著?
——感謝仁愛的神,讓她遇見劣跡斑斑的司鐸,和忠誠又強大的洛伊爾,省去了她不少算計的時間。
這隻是她瀆神的第一步。
希望神殿的反應不要讓她失望。
作者有話要說:
以為是這樣或那樣瀆神的洛伊爾:“……”
洛伊爾,loyal,忠誠英文的音譯。
第11章
洛伊爾藏在艾絲黛拉的手腕上,看著她看書,學習,遊說人們起訴司鐸。
她有一種神秘而甜美的魅力。
隻要她輕啟紅唇,人們就會相信她吐出的每一個字。
祂親眼看見她說服一個軟弱無能的女人,毒死了自己的懶漢丈夫。
那女人的丈夫是個賭鬼,靠著英俊的面孔到處沾花惹草,今天在舞場中勾三搭四,明天在酒館裡大賭特賭,輸光了錢就把她的衣服送到當鋪去,繼續賭博。
因為他敗家的行徑,她已經好幾年沒買新衣服了,手指因勞動而變得又粗又硬,跟老鐵匠的手似的。
她白天在洗衣場搓衣服,雙手被熱水泡得發紅發脹;晚上去酒店擦地板擦櫃臺,回到家還得伺候他吃喝拉撒,哄兩個孩子睡覺。
她唯一的心願就是,不被虐打。她的母親說過,隻要丈夫不打妻子,就是好丈夫。
結婚前,她的丈夫再三保證,絕不打她;結婚後,她卻幾次被他打到咯血,身上隔三差五就一片青紫。
他違背了結婚時的諾言。她卻不敢反抗他,因為她有罪,弄丟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一個結實漂亮的金發女孩。
這是女人這輩子最大的心結,每當她被暴打到想要還擊時,男人就會用這件事堵得她啞口無言。漸漸地,她就忘記了反抗,像被馴服的家犬一樣任由對方拳打腳踢。
艾絲黛拉改變了她。
她不知從哪裡聽說了女人的事跡,穿著羊毛披風,戴著風帽,來到她的身邊,脫下香氣四溢的鹿皮手套,用溫暖嬌嫩的雙手握住了女人粗糙發紅的手。
寬大的風帽底下,她有一張蒼白的小臉。她的頭顱和身材都很嬌小,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個天真嬌弱的小女孩,近看才發現她的五官均是極致的豔美,金黃色的眼睛閃爍著冷峻攝人的光。
她像傳說中邪惡的女巫一樣,湊到女人的耳邊,用銀鈴般動聽的嗓音蠱惑道:“你丈夫騙了你。他把你們的女兒賣給了司鐸,換了二十個金約翰。但你們的生活並沒有因此改善,我猜,他把錢賭光了。”
女人第一反應是不敢置信,但她很快想起了關鍵的細節:比如,男人沒有工作,全靠她養活,女兒失蹤後的那幾天,他卻破天荒地出手闊綽,四處大吃大喝,甚至請酒館裡的工人喝酒,流連於各種低俗下流的舞場,跟一些舞娘眉來眼去。
她怯生生地問他哪兒來的那麼多錢,他卻兇神惡煞地說,這是他從賭場辛辛苦苦賺來的,還罵她是個多嘴的蠢婦,沒有見識。她被他兇悍的語氣嚇住了,不敢再問。
誰知道,那居然是她女兒用性命換來的錢!
女人捂住臉頰,被前所未有的痛苦折磨得直不起腰來。
艾絲黛拉拿下她的手,用大拇指輕柔地擦掉她臉上的淚水:“你想保住你剩下兩個孩子嗎?或者說,你想保住你的性命嗎?”
女人茫然問道:“什麼意思?”
“再不離開他,你和你的孩子隻有死路一條。”艾絲黛拉將她浸滿淚水的頭發絲勾到耳後,“你和他在一起,有一天是沒有挨打的嗎?”
“……他每天都打我,有時候還當著鄰居的面打……我沒有辦法,我隻能跟著他,我十五歲就跟著他了。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孩子需要爸爸,我也需要丈夫……”
“你有地方可去。”艾絲黛拉幽深的瞳孔直勾勾地盯著女人怯懦躲閃的眼睛,像是要望入她軟弱無能的心底,“你比他勤勞,比他更會掙錢,什麼地方不能去?你不僅養活了兩個孩子,還養活了他這個有賭癮的廢物男人。不是你需要丈夫,而是他需要你這個妻子。”
女人愣住,混濁的淚眼漸漸變得清醒。
是啊,明明她才是掙錢養家的人,為什麼會覺得離開一個吃她用她的男人就不能活了呢?
那個男人無論走到哪兒,都有狂蜂浪蝶圍上去,那是因為他在花她的錢啊!假如她不養家了,拿著錢出去揮霍,也能吸引到一幫香氣襲人的站街女郎。
“可是……我要怎麼離開他呢?”女人絕望地說,“我的力氣沒他大,萬一被他抓住,我會被他殺死的!”
艾絲黛拉微微一笑,在她的耳邊甜膩而妖媚地低聲說道:“那就先殺死他。”
女人猛地睜大雙眼,後退一步,連連搖頭:“不行,殺人是犯法的……我會被關進監獄裡……”
艾絲黛拉逼近一步,伸出一根手指,壓在女人發抖的嘴唇上,不容置喙地說道:“假如你不殺死他,也許明天,他就把你僅有的兩個孩子賣了,甚至你也會被賣掉。你的家早就被他搬空了,等到他搬無可搬之時,你和你的孩子遲早變成他賭桌上的籌碼。”
“可是……”
“沒有可是。”艾絲黛拉把斑蝥粉放進女人的手裡,眼神冷銳地緊盯著她的眼睛,命令道,“把這個倒進他的酒裡,你就自由了。我會給你一筆錢,幫你開始新生活。”
女人的腦子一片混亂,不知是拒絕還是收下。她迷茫無措地望向艾絲黛拉,想從她炯炯發光的眼瞳裡汲取力量。
艾絲黛拉站在屋檐的邊緣,一側是陽光,一側是陰影,就像站在光明與黑暗之間一樣。隻要她收下這瓶斑蝥粉,就能擺脫一身的傷痛,以及折磨了她十幾年的噩夢,走向另一個敞亮的世界。
她的孩子也不必在哭喊、怒吼和惶恐不安的氛圍裡長大。
女人重重地閉了閉眼,忽然下定了決心,握緊了手上的斑蝥粉:“我會為我的女兒報仇,錢就不用了。您拿去幫別的可憐人吧!就像您說的那樣,我自己可以掙錢。”
艾絲黛拉卻搖了搖頭:“我給你錢,是有求於你。我想請你幫一個忙。”
女人連忙說道:“什麼忙?我一定幫。”
“在這份起訴書上籤名。”艾絲黛拉將起訴書遞給她,黑睫毛脆弱地眨動了兩下,眨出一顆很大的淚珠兒,“我姐姐也被賣給了司鐸,和你的女兒一樣被吃掉了。我想起訴他,哪怕希望渺茫,也想試一試。”
說完,她死死地咬住了下嘴唇,像是要克制住飲泣的衝動,面頰和鼻子卻還是紅透了,眼淚一顆接一顆地掉了下來。
女人以為艾絲黛拉是個穩重早熟的小姑娘,沒想到她哭起來那麼惹人憐愛,內心一下子漲滿了滾熱的母愛,連忙在起訴書上按了手印,像母親安撫受傷的孩子一樣,把艾絲黛拉攬進懷裡,不停地拍打她纖瘦的後背。
一道白光閃過,起訴書生效了。
“好孩子,不哭不哭。”女人哄道,“你是我見過的最堅強的姑娘,一定能幫你姐姐報仇的,還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艾絲黛拉歪頭靠在她的肩上,瞥一眼生效的起訴書,紅豔豔的唇角幾不可見地勾起:“沒了。你好好活著,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
她直起身,接過起訴書,往前一傾身,撒嬌似的在女人的臉上親了一下:“明天晚上六點鍾,在鎮外等我。我帶你去過新生活。”
話音落下,她就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