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艾絲黛拉不僅不覺得害怕,反而有些玩味地微笑了起來,那是夜行動物嗅到血腥味時,不受控制流露出的興奮。
她喜歡危險,喜歡刺激,喜歡徵服一切令人恐懼的未知。
因為過於興奮,她忍不住咬起了大拇指貝殼似的指甲。可憐的指甲好不容易被瑪戈修剪整齊、用工具拋光,又被她咬得殘缺不全了。
她期待司鐸真面目暴露的那一刻。假如他真是個做盡善事的老好人,倒是要令她失望了。
·
傍晚時分,女僕推著餐車,送來了晚餐。
女僕是個膀大腰圓的黑人老太婆,頭發花白,臉上均勻地撒滿了壽斑。她點燃了屋內的煤油燈,從餐車上的罐子裡舀了一碗肉湯,擱在艾絲黛拉的面前,囑咐她在落日前吃完。
艾絲黛拉拿起勺子,扒拉了一下稠厚的湯汁,蹙眉問道:“要是落日前吃不完呢?”
“隨你的便。”女僕冷冰冰地說,“反正太陽下山後我就回家了,到時候你自己去廚房洗碗。”她冷笑一聲,“晚上夫人會下樓活動。老爺生性善良,喜歡收留你們這些好吃懶做的小姑娘,給你們屋子住,給你肉湯喝。但夫人就沒那麼好心了,她最討厭你們這些尖嗓門的小姑娘——總之,快吃就是了,別給自己找麻煩!”
說完,女僕推著餐車,轉身要走。
就在她打開房門的一剎那,艾絲黛拉忽然把頭一歪,恐懼地尖叫了一聲。
她的尖叫沒有任何意義,隻是想嚇這女僕一跳。女僕也確實被她嚇到了,渾身一僵,差點撞在門框上。發現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後,她難以置信地回過頭,望向艾絲黛拉:“你幹什麼?!”
艾絲黛拉嗓音甜潤悅耳地說道:“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尖嗓門。”然後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湯。
女僕看怪物似的看了她一眼,急匆匆地離開了。
艾絲黛拉閉上雙眼,細細品味了一下湯汁,就吐回了碗裡。她優雅地用腿上的餐巾擦了擦嘴角,起身關上房門,從容不迫地在屋子裡逛了一圈。
普通的房間,普通的陳設。她仔細地聞了聞煤油燈的燈罩,什麼異味也沒有;然後,她把屋子裡所有可挪動的擺設,都挪動了一遍,包括書本和床鋪,也沒有出現宮廷中常見的密室。這就是一個普通的屋子。那為什麼司鐸和女僕都表現得那麼怪異呢?故意嚇唬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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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已沉下去一大半,鮮紅如血的晚霞浸透了屋子,馬上就要到晚上了。
就在這時,艾絲黛拉忽然想起,她好像從未注意過窗外。
她走到窗邊,望向修剪整齊的花圃。
每一株花,每一株草,每一叢灌木,都被落日的餘光潑上了令人心驚膽寒的肉紅色,就像是潑上了帶肉沫的鮮血;更令人心驚膽寒的是,那些花兒,那些草兒,那些灌木,都有劇毒。
艾絲黛拉咬住下嘴唇,貼近窗戶,一眨不眨地看著花圃,呼吸漸漸急促了起來。
誰能想到,邊境最為德高望重的司鐸,家裡居然養殖了那麼多毒物——顛茄、烏頭、毒參、馬錢子、曼陀羅、毛地黃苷……誰能明白她的心情?要不是怕房間不隔音,她差點快樂地笑出聲來。
真是個有意思的地方。有意思到她都有些忘了接近司鐸的目的,是讓他推薦她進入神殿。
她現在隻想等到夜幕降臨,瞧一瞧女僕口中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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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艾絲黛拉深感失望的是,入夜後,第一個前來探望她的人,居然是司鐸。
老頭兒換了一身幹淨的便服,滿臉和氣地走了進來。他看了一眼桌上的肉湯,用粗大的手掌拍了拍艾絲黛拉的肩膀:“晚餐不合口味?”
他的手就像搬運工一樣健壯有力,這對一個養尊處優的神甫來說,極不合理;但想到窗外那些難以打理的毒草,竟又合理起來。他的指甲蓋又黃又黑,還有點兒發硬,跟一些經常在毒霧中工作的煉金學徒一模一樣;指甲蓋的邊緣,塞著一些洗不掉的血痂。
艾絲黛拉甜甜地朝他一笑:“我更喜歡吃奶油蛋糕。”
司鐸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像被她純樸無邪的話逗樂了似的。
然而不到兩秒鍾,他臉上的笑意就隱沒了,語氣陰沉地說道:“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你以為我撿你回來,是幹什麼的?享樂的嗎?你差點死在馬車下,是我命令車夫停下來,救了你一命,還讓你吻了神聖的神像!你應該對我感恩,像對神一樣感恩!做個虔誠的女孩,我給你吃什麼,你就吃什麼。不要對我提要求,知道嗎?”
他似乎很容易激動,說著說著,眼珠子就可怖地鼓了起來,臉龐也漲得通紅:“記住了,不要對我提要求!”他把又大又塌的鼻子湊到艾絲黛拉的面前,直瞪瞪地盯著她,命令道,“把湯喝完,然後洗碗,睡覺。”
艾絲黛拉面色蒼白地點點頭,端起湯碗,一滴不剩地喝完了肉湯。
要不是這老家伙十分有用,這湯碗就直接砸在他的頭上了。
她一點兒也不生氣,沒什麼好生氣的。
沒有地位和權柄,就會被這樣欺凌。
實力不對等時,她從不會衝動行事;等到彼此地位平等時,再衝動也不遲。
她現在頭腦裡隻有一件事——這肉湯有沒有毒。
她沒有嘗出毒藥的味道,但有的毒藥是沒有氣味的,比如著名的託法娜仙液①,無色也無味,如泉水一般澄澈透明,隻要逐步增加劑量,不管是死者還是驗屍官,都察覺不出異樣。
不過,這種毒藥也極其昂貴,應該不會用到她的身上。
見她溫馴地喝完了肉湯,司鐸平靜下來,又對她說了一番道歉的話,叮囑她記得洗碗,轉身離開了。
剛好這時,太陽徹底沉入了地底,肉紅色的晚霞消失了。
群星閃耀的夜幕降臨。
艾絲黛拉端起湯碗,漫不經心地望了一眼窗外黑森森的毒草,走出了房門。
作者有話要說:
司鐸家裡種了很多毒藥。
一般人:害怕.jpg
艾絲黛拉:笑容逐漸變態.g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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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①:出自《毒藥手帖》[日]澀澤龍彥:“託法娜仙液像山泉水一樣透明,而且無色無味……若造成死亡,很容易被當成肺炎致死。”
第5章 【小修】
走廊裡沒有點燈,一片昏黑,像是要故意把她絆倒似的。
艾絲黛拉面不改色,按照記憶,摸黑找到了廚房。
牆上點著一盞小而昏暗的燈,銅爐還燒著,爐子裡的煤閃著微弱的紅光。
艾絲黛拉打開水龍頭,流出來的果然是熱水。
這司鐸絕不是普通的司鐸,普通的司鐸根本用不起銅爐燒熱水,光是煤就是一大筆開銷;就連一些富裕的人家,也不會讓水箱裡一直有熱水,最多在爐灶上多放幾個煮沸的水壺,有需要時再提走。
不得不說,艾絲黛拉盡管冷靜又聰明,卻仍然受到了見識的局限——逃亡的日子裡,她雖然見到了不少貧民,卻沒有和他們真正地生活過;能接濟她和瑪戈的,都是有不少闲錢的家庭;她壓根兒沒見過真正普通的司鐸——白袍骯髒,餓得面色發黃,骨瘦如柴,靠給同樣面黃肌瘦的百姓證婚和做禱告為生。
她隨意地用熱水衝洗了一下湯碗,放進了壁櫥裡。
她並不著急回屋,取下壁燈的燭盞,從容不迫地掃視了廚房一圈——整個廚房大得超出她的想象,除了燒紅的銅爐,爐灶上還有兩壺熱水備用;壁櫥裡全是名貴的東方瓷器;水池裡晾著洗好的洋蓟和蘆筍,菜板上有一根切了一半的腌火腿。
艾絲黛拉拿著燭盞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調料瓶的位置。她踮起腳尖,拿到第一個調料瓶,打開蓋子,用鼻子嗅了一下,鹽;第二個,白糖;第三個,胡椒粉。
第四個,果不其然,劇毒的斑蝥粉。
她合上蓋子,剛要放回去,走廊那邊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千鈞一發之際,她隻來得及把瓶子塞進襯裙的衣兜——放調料瓶的位置在壁櫥的最上方,不緊不慢地把燭盞放回了牆壁的凹槽裡。
來者果然是司鐸。
才半小時不見,他的面容居然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眼白漲滿了可怖的血絲,眼皮不停地搐動著,鼻孔、皺紋也在翕動,如同發瘋了的蠟黃色的老猴子。
他似乎特別憤怒不安,臉繃得緊緊的,眼裡冒著火苗,嘴裡念叨著:“祂不理我了,祂不理我了……”看見廚房裡的艾絲黛拉後,他無處發泄的怒火一下子噴湧了出來,“還站在那兒幹什麼?還不快滾出來!”
艾絲黛拉不動聲色地握緊了兜裡的斑蝥粉。
她歪了歪頭,露出一個小貓似的迷惑表情:“我剛洗完碗,誰惹您動氣了?”
她盡管相貌美豔,裝起小女孩來,卻仍然有一股令人放松的天真稚氣;那是她孜孜不倦練習好幾年的成果。
司鐸神色陰狠地打量著她。
自從他把教區神殿裡的袖珍神像帶回家後,已經很久沒被年輕女孩誘惑了。
艾絲黛拉是這個月的第一個。她太美了,美得像一塊剔透的紅寶石,煥發著天然的、華美的光彩,卻也透著一種不正派、不潔淨、不諧和的豔色。
艾絲黛拉進入車廂後,他立刻讓她摸了摸神像,也是為了了解祂的態度。祂什麼都沒有表示,說明他這次接近女色是被允許的。
誰知到了晚上,他再次觸碰神像時,祂卻不再給予任何反應。祂不理他了,祂不理他了!
他雖然不靠司鐸的手段謀生,但十分享受司鐸的身份帶來的光輝。他喜歡人們用敬仰、崇拜、畏懼的目光望著他,尊稱他為“神甫”;金錢隻能給他帶去便利,信仰卻能賦予他前所未有的強大權力。
當他是司鐸時,他就是這個小鎮的神使,光明神的化身。人們爭先恐後地找他訴說內心的苦楚,傾訴連枕邊人都不知道的隱秘,虔敬地聆聽他的開解。他揮一揮手,對他們而言都是巨大的寬慰。在這個封閉的小鎮,他儼然就是一尊威嚴的神。
拿到袖珍神像後,他擔驚受怕了好些天,生怕被教區的神使發現盜竊的行為;教區的神殿卻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就像沒有這尊袖珍神像一樣。
幾天後,他讓一位前來懺悔的貴婦人摸了摸袖珍神像。
那位貴婦人閉著眼睛,摸著神像的手抽搐著、顫抖著;她一會兒滿面畏懼,一會兒滿面崇敬,過了片刻,幹脆直接暈厥過去了。醒來後,她立刻哭著朝他跪下了,稱他是神的使者:“至高神殿那位神的化身跟您比起來,壓根兒不算什麼!”
“請您不要將這件事外傳。”他面容嚴肅地說道,“信仰切忌四處炫耀。”
貴婦人保證不外傳。虔誠的她也的確沒有外傳,是司鐸自己泄露了這個消息。
隨著他的名聲越來越響亮,當地教士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從面黃肌瘦變得臉色紅潤;外地的教士聽聞此事,也紛紛趕了過來,爭著搶著要當他的學生。他不管說什麼,都會被學生當成箴言記錄下來,供人傳閱。他的身影比從前高大了不止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