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二世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勇猛的戰士,一個遠見卓識的智者,一個英明神武的帝王;晚年的他卻因為沉湎於各種延年益壽的藥物,而變得昏庸無能,輕而易舉地就被她擊敗了。
即位之後,她原以為會無聊一段時間,誰知馬上就來了個新對手——神殿,或者說不存在的光明神。
神殿的權力太大了。
與神殿相比,王室的權力壓根兒不算什麼。人們畏懼王室,卻敬畏神殿,將生老病死、婚喪嫁娶都交予神殿負責。
他們稱呼光明神為“父神”,認為他①創造了人世間的一切,包括時間、秩序、力量、命運、法則、智慧等虛無縹緲的概念。
王宮、法庭、教堂的穹頂上均繪制著他的藝術形象——手持秩序之光的悲憫天神。當初,她加冕為王時,他就在王宮的穹頂上冷漠地俯視著她,看著她手握象徵他的光明寶珠,發誓永遠當他的僕人;後來,她被剝奪王位繼承權,也是因為對他不夠尊敬,褻瀆了他的神聖。
至始至終,他都壓制她一頭,如同冰冷不容違逆的法則,不允許她更進一步。
不僅是她,所有人都是這樣。
人們遇到困難時,無論是否有用,都會祈禱他的庇佑;發生天災人禍時,第一反應也不是自救,而是跪地禱告,祈求他收回降下神罰的左手;想要懺悔時,也是去神赦院請求他的寬恕,而不是反思自己的過錯。
“神”冷漠而威嚴的偉大形象,就像是一種狡猾的毒蟲,一種可怖的病菌,咬啮和腐蝕著人們的思想,使他們變得易於操控。
不得不說,第一個發明這種統治模式的人是個天才。
她喜歡這種統治模式。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咬住了下嘴唇。通常來說,她都是喜怒不形於色的,可現在她卻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血液燃燒的震顫聲,以及心髒劇烈搏動的聲響。
她像小時候渴望燧發槍那樣,對神殿的權力產生了強烈的渴望。
她喜歡神殿——光明神這個新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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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的司鐸是一個臉頰凹陷、眼皮長疱的老頭兒,皮膚松弛,呈蠟黃色;但不知是否善事做多了,他的眼睛完全沒有衰老之人的混濁,顯得十分明亮,如少女般清澈誠摯。與其他衣袍嶄新的教士不同,他穿著一件有些發黃的白袍,戴著玳瑁邊眼鏡,胡須刮得很幹淨。
瑪戈在旅館裡候命。艾絲黛拉穿著帶風帽的白鬥篷,在樓下的觀察車水馬龍;如此兩三天後,她終於等到了司鐸的馬車。
她立刻撲到馬車前面,同時閃電般攤開手掌,讓馬兒聞了一下手上的鎮定劑——她隻想攔下馬車,並不想被受驚的馬兒一腳踹斷肋骨。
司鐸連忙伸出一隻腦袋,見馬兒沒有傷人後,長舒了一口氣,跳下車,把她扶了起來。
艾絲黛拉趁機扯下風帽,露出自己的臉龐。
因為無法使用魔法,她的長相失去了少女的天真和嬌美,如同粲然怒放的野玫瑰一般,迸發出一種極具刺激力的美感。
她的頭發和眼睛,則使那種極具刺激力的美感更上一層樓。
司鐸瞪大眼看著她,差點說不出話。他曾見過一位用羊絨脂、牛奶、蛋清養護頭發的貴婦,但即使那位貴婦如此重視頭發,仍是沒有這女孩的頭發濃密富有光澤。
她那頭濃黑的長發簡直像鴉羽一般稠密,直瀑般流淌在她純白色的衣袍之上;她的眼睛則比頭發更加惹人起意,仿佛傳說中的俄斐黃金,又仿佛一汪倒映著金橘色霞光的粼粼碧水。
她似乎特別緊張,不停地咬著紅潤的嘴唇。對虔誠的光明教徒來說,這種紅是邪惡的、不健康的,仿佛觸目驚心的魔鬼之血,惡狠狠地攫住了司鐸的心神。
他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冰涼的柔荑,關切地問道:“這位小姐,請問您是遭遇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嗎?您的家人呢?……哦,您的手冷得像冰!可憐的孩子,您一定遭遇了十分不幸的事,才會這樣神志不清地走到大馬路上。”
艾絲黛拉垂下眼睫毛,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司鐸的手——她很不喜歡這老頭兒的手,溫熱,湿滑,像雨後泥巴裡湿漉漉的蚯蚓。
她的內心滿是厭惡,面上卻扁起嘴,一抽一噎地說:“……我、我沒有家人了。”
話是真的,眼淚卻是假的。
“可憐的孩子,”司鐸嘆了一口氣,示意馬車夫放下小樓梯,邀請她坐進去,“快上去吧,孩子。神也不忍心您在寒風中站那麼久,再站一會兒,您恐怕就要暈倒了。”
他的態度熱心得不太正常。
艾絲黛拉沒怎麼在意,她有信心應對一切突變狀況。這老頭兒要是敢對她不利,她有很多種手段懲治他。
等她在車廂裡坐好以後,司鐸也坐了進來。
車廂很狹窄,她能清楚地看見他眼皮上醜陋的肉疣,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目光正以一種十分遲緩的速度,在她的五官上慢慢攀爬著。他既像是在品味她的長相,又像是在思考她的來歷。
然後,他遞給她一尊被紅綢包裹的袖珍神像。
司鐸和藹地說:“吻一下神像的衣擺,神就會把你從厄運的泥沼裡拯救出來。”
艾絲黛拉接過神像,細聲細氣地說了聲謝謝。
她低頭看向這尊袖珍神像,盡管尺寸隻有一個手掌那麼大,卻雕刻得栩栩如生,尤其是那雙冷漠而威嚴的眼睛,和她在王宮、教堂和法庭的穹頂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她閉上眼睛,故作虔敬地吻了吻神像的衣擺。
不知是否她的錯覺,幾乎是吻上去的一瞬間,她的腦海裡就浮現出一片空曠、安靜、金光閃耀的海洋。
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金色海洋的前面。
她看不清身影的穿著,也看不清他的面目,卻能感受到他身上強大的力量,強大到她雙手顫抖,感到生理性的恐懼。
不知是否她的錯覺,她總覺得那個身影並不是神,更像是神的化身。一縷黑霧飄浮在身影的周圍,用毒蛇般陰冷的目光俯視著身影。
艾絲黛拉剛要繼續觀察下去,頭腦就傳來一陣刺灼的疼痛。
神不想她繼續看下去。
金光閃耀的海洋消失了。
艾絲黛拉睜開眼睛,回到了車廂裡。
她低下頭,困惑而不可置信地看向手上的神像。
她剛剛看到的是神?
世界上真的有神?這怎麼可能?
她跟至高神殿的掌權者待過一段時間……那個人可是傳說中神的化身,體內蘊藏著一絲聖潔的神性,可即使是他,也沒有讓她目睹神跡……邊境的一個司鐸,怎麼可能讓她看見光明神?
“神沒有讓你吻他的衣擺,是嗎?”司鐸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溫和地安慰道,“不要難過,也不要去揣測神的想法。神的作為,凡人是不可能參透的。神在天上,你在地下,他看到的,知道的,掌控的,遠遠比你想象的還要多。別多想啦,不管你過去遭遇過什麼,隻要你夠虔誠,夠忠貞,按時禱告,神的靈都會拯救你的。”
他的話,艾絲黛拉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她定定地凝視著神像,湊上去,鼻子聳動著,想要聞出上面有沒有迷藥的氣味。
司鐸卻一下子變了臉色,猛地奪過神像,怒斥道:“你在做什麼?這是大不敬,知道嗎?!隻有異端分子才會像你這樣對待神像!念在你年幼無知的分上,這次隻是警告,下次再讓我看見你這麼做,我會直接把你扭送至裁判所!”
一路無話。
作者有話要說:
①設定裡,光明神是無性別的,但神殿有意給祂賦予了性別,就像《聖經》中的耶和華。
第4章
兩個小時後,馬車抵達司鐸的住宅。
對於一個市鎮的司鐸來說,這個住宅顯然奢侈了一些:帕拉第奧式的建築風格,後面是蔥鬱的花圃,前面是碧綠的田野。
司鐸謙虛地說,這全靠百姓的愛戴,然後為馬車上的失禮道了歉。
艾絲黛拉連忙搖了搖頭,黑漆漆的睫毛恐懼地顫動著,說都是她的錯。
她馴服的姿態令司鐸很滿意。他溫和地問道:“孩子,你信神嗎?”
艾絲黛拉當然不信。但她的頭腦轉得極快,幾乎是立刻就想起了一位接觸過的虔誠的夫人。
那位夫人認為歡樂都是神賜予的,而悲傷、憤怒、厭憎等負面情緒,則是因為不夠虔誠咎由自取的。她醒來就會向神禱告,餐前也會感謝神的恩賜,午後、睡前更是會如飢似渴地閱讀神殿編纂的神子言行錄。
不過,即使她如此虔誠,神殿仍是不允許她進殿膜拜,但特許她在臺階上做禱告;為此,夫人流下了不少感恩的淚水。
艾絲黛拉並不鄙夷那位夫人的虔誠。大多數時間裡,她都感受不到正常人的情緒——快樂、難過、焦慮、絕望、滿足,她都感受不到。
她隻能感受到日益加重的貪欲,與不停搏動的野心。
她有著絕佳的模仿天賦,卻沒有感同身受的能力。但她並不難過——她也不會難過;她隻會觀察,觀察身邊人的情緒,記憶、學習、模仿,有需要的時候拿出來使用,搭成一條通向權力頂端的橋梁。
艾絲黛拉輕聲說:“母親告訴我,信仰不該是一件到處炫耀的事情……隻要心中有神,神自會記得你,切忌四處宣揚自己多麼虔誠。”
“你有一個好母親。”司鐸贊許地點點頭。
穿過花圃,走進大門,古怪的感覺撲面而來——門後面居然嵌著四把帶鐵闩的大鎖,門框上還掛著一個小巧的風鈴,進出就會發出清脆的叮當聲;鞋櫃裡除了男士鞋,還有幾雙大小不一的女士鞋。艾絲黛拉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司鐸解釋道:“休息日會有幾位尊貴的夫人來這裡做禱告。”
他將她安置在一樓最裡面的房間裡。經過旋轉樓梯時,艾絲黛拉看見二樓的走廊空蕩蕩的,房門都被鎖死了。
她眨巴著眼睫毛,故作天真地問道:“樓上有人在睡覺嗎?”
司鐸似乎應答了很多這樣的問題,對答如流:“是我的妻子在睡覺——是的,感謝寬容的神,神甫也可以結婚——我妻子得了很嚴重的失眠症,晚上無論如何也睡不著,隻有白天才能入睡。你千萬別去打擾她,她是個暴脾氣,連我都怕她。晚上聽到叮叮當當的動靜,也不要出來,多半是她下床活動了。
艾絲黛拉聽話地點了點頭。
司鐸把她送進房間裡,就離開了。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他完全把她當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對她的來歷置之不問,甚至沒有詢問她的名字。盡管他的做法給她帶去了極大的便利,卻絲毫不符“司鐸”的信條和守則。
換句話說,他給她一種感覺——即使她沒有走過去攔下他的馬車,他碰到她以後,也會把她帶回家,不管用什麼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