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一個穿著黑衣的青年,以及不久之前道別離去的韓姑娘,或是說,白二小姐。
她身上那件寬大的外袍已然沒了蹤影,衣袖紛飛,露出枯骨一般幹癟的右手。面頰之上青筋暗湧,偶有幾隻蟲蠍的影子閃過,雙眼則是布滿血絲的通紅。
在某段極為久遠的記憶裡,他曾見過與之相似的小女孩。
少女渾身上下的戾氣轟然褪去,較之方才的殺意凜然,眼中竟浮起一絲倉惶無措的慌亂,下意識後退一步,低頭掩去猙獰可怖的面容,脊背發抖。
他怎會來。
他怎能來。
明明已經做了最後的道別,唯獨顧明昭,她絕不願讓他見到自己如此醜陋的模樣。
更何況……他若是在溫知瀾眼前現身,定會被毫不猶豫殺掉。
“又來一個。”
溫知瀾瞥見她陡變的神色,猜出少女心中羞愧,不由大笑:“怎麼,既然已經把自己變成不人不鬼的怪物,就要有被人看到的覺悟。你都成了這副模樣,不會還――”
他話音未落,就見跟前襲來一道拳風。
顧明昭廢柴了幾百年,拳腳功夫從沒怎麼練過,這一拳揮過去,不但被對方輕而易舉躲開,自己的右手還被順勢一扭,發出骨骼錯位的咔擦響。
“一介凡夫俗子,也配和我動手?”
身為不老的仙靈,水風上仙常年住在凌水村中,為避免引起村民懷疑,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更換全新的相貌與名姓。
如今這具顧明昭的殼子,與三十多年前的模樣大不相同,哪怕是溫知瀾,也沒辦法辨出分毫。
黑衣邪修冷冷看他,手掌發力,猛地一推:“就這副身子骨還來逞英雄,你比白寒更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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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面而來的邪氣洶湧,顧明昭體內靈力淡薄,全然無法招架,被一掌推飛數丈之遠,重重跌落之際,從口中吐出殷紅鮮血。
像被貓肆意折磨的老鼠一樣。
這個想法讓溫知瀾大為愉悅,情不自禁發出桀桀怪笑,手中靈力再度凝結,輕輕一揮。
濃鬱黑氣迅如疾電,徑直撲向年輕人瘦削的身影,然而尚未觸碰到他,便被另一股力道中途攔住。
白寒抿唇不言,立於顧明昭身前,為他擋下勢如破竹的殺機。兩股力道彼此相撞,迸發出轟然巨響,她明顯弱了一些,被擊得連連後退。
“我說了,你打不過我。”
溫知瀾哈哈大笑:“廢物,全都是廢物!你資質平平,修煉又比我晚了幾十年,這要如何與我相爭啊,白二小姐!”
他愈發興奮,眼中血絲漸濃,溢出血一樣的紅:“當年你姐和你爹也是這樣,不自量力,自以為是。老老實實裝聾作啞不就好了?非要讓我坦白一切,甚至打算將我送入仙盟。你姐姐死前還叫我夫君,真是好笑,若不是為了白家秘術,我怎會娶她――當初你僥幸逃過一劫,今夜就當斬草除根,讓你和凌水村所有人一起死無葬身之地!”
隨著話音落下,四周邪風驟起,恍如鋒利無匹的刀劍橫飛,所過之處大霧散開,混沌不堪。
星空與月亮皆被吞沒,見不到丁點兒亮色。邪氣翻飛,於半空匯成一道道盤旋的漆黑漩渦,橫衝直撞,銳不可當。
白寒催動體內蠱蟲,咬牙抵御越發猛烈的襲擊。
身體裡的血肉無時無刻不在被撕咬啃噬,她忍下劇痛,聲線顫抖:“……快走。”
這是在對身後的顧明昭說。
她今夜已經懷了必死的決心,無論如何,都要保住他的性命――像他那樣的人,隻要一直站在光明敞亮的地方,無拘無束露出微笑就好了。
蠱蟲的躁動已經到達頂峰。
少女單薄的皮膚裂開道道豁口,白衣被染成血紅。她如今的模樣一定猙獰至極,形如鬼魅魍魎。唯有顧明昭看到,在駭人的殺意裡,白寒眼眶泛著薄紅。
她在哭。
煞氣滿身的怪物脊背顫抖,嗓音沙啞,像是用盡了渾身上下全部的勇氣,才終於開口對他說:“快跑啊。不要……看我。”
“你已經到極限了。”
溫知瀾相貌極美,目如桃花、靡顏膩肌,乍一看去雌雄莫辨,眼底一抹猩紅更添豔色,此刻笑得張狂,半張臉隱在邪氣之中:“你想引爆身體裡的所有蠱蟲,妄圖換一個同歸於盡,對不對?那真是要讓二小姐失望了。”
他說著微眯雙眼,將白寒上下打量一番:“我不會死,頂多身受重傷,但你嘛……在那個小白臉眼皮子底下被萬蟲噬心,徹底淪為一灘血肉,那種模樣可不好看。”
“你閉嘴!”
白寒咬牙聚力,靈氣有如長河泄洪,倏然爆開。溫知瀾不緊不慢,抬手一揮,屬於她的力道軌跡隨之偏轉,落在不遠處的水風上仙廟宇之上。
頃刻間白牆傾頹,被擊出一個不規則大洞,四周煙塵彌散,在交織的煙與霧裡,顧明昭見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水風上仙的廟宇破敗多年,早就無人參拜,但此時此刻,卻有個渾身是血的老妪趴伏於雕像前,似是被巨響驚醒,右手微微一動。
是村長。
“水風的廟……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溫知瀾見狀更是興奮,手中再度聚力,砸向那座面目模糊的仙像:“當年你那樣對我們,帶頭害死我娘,如今還不是遭了報應,淪落成這副模樣!你有本事出來啊!哈哈哈哈!”
當他時隔多年回到凌水村,做的頭一件事,便是來到水風上仙的廟宇尋仇。
沒想到當年香火旺盛的神廟已然無人問津,村子裡更是沒有任何人記得他,溫知瀾怔愣片刻,旋即爆發出大笑。
這都是報應!水風當年仗勢欺人、好不得意,如今被所有人忘在腦後,隻怕已經魂飛魄散,連一縷灰都不剩下。
神像腦袋被邪氣擊中,瞬間化作齑粉,頹然墜落。
倒在地上的村長聽聞此言,竟脊背稍弓,竭力抬頭:“這位先生……他曾真正存在過,對不對?”
顧明昭默然不語,暗暗握緊拳頭。
“小白臉,你年紀輕輕,應該沒聽說過吧?”
溫知瀾緩步走向老妪,映出紅眸血色,宛如修羅。
他對著顧明昭說話,眼神卻並未落在後者身上,語氣裡是十足的不屑:“三十年前,凌水村有個小神仙。當年他可是威風得很,自以為多麼了不起,如今誰還記得他?就是個沒用的廢物。也隻有這老太太,才會在深夜一個人給他上供。”
他話語落畢,已然走到村長跟前,邪氣漸漸纏上老妪脖頸:“我記得當年你很崇拜他,對吧?老是叫什麼先生先生,聽著就不爽。都這種時候了,還來廟裡看他……我今日就算殺了你,水風又能奈我何?”
劇痛從脖子往全身蔓延,滿頭白發的老妪眉頭緊蹙,混濁的雙眼中,溢出一縷清明亮色。
來水風上仙的廟宇,是她持續多年的習慣。今夜像往常一樣來到這裡,卻不料遇見溫知瀾,被一掌擊中胸口昏死過去,直到那聲巨響出現,才悠悠轉醒。
此刻面對死亡,她心中雖有恐懼,更多的,卻是恍然的釋懷與坦然。
溫知瀾說……她曾經崇敬著一位先生。
原來那些若隱若現的情愫並非是假。
她所追逐的並非幻影,她向往的信念亦非虛構,曾經真的有那麼一個人,無比真切地存在過,也無比真切地,被她所崇敬著。
溫知瀾笑得愈發放肆,正要把邪氣收緊,忽然察覺到身側一道冷風。
白寒的動作極快,寒氣擦著他側臉過去,劃出一道淋漓血痕。她不敢大意,繼而加劇攻勢,暗暗發力。
溫知瀾的實力之強,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正如他所說一般,即便她引爆體內所有蠱蟲,也很可能無法將他置於死地。
但至少……她不能讓更多無辜之人死在他手下。
邪氣浩瀚,隱約有淡淡的月色飄然落下,照亮廟宇中殘破的神像。
顧明昭顫抖著起身,任由劇痛一點點撕裂神經。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
神廟,是用來寄託信徒們祈願的地方。
若有人虔誠參拜,心願會凝聚在神像之中,等他凝神去聽,能知曉所有人的願望。
顧明昭已經很久未曾聆聽過了――神像中從來都空空如也,他不給自己希望,也就不會失望。
然而此時此刻,當他閉上雙眼,所剩無幾的靈力拂過神像手心,竟有道稚嫩的女孩聲線破開重重迷霧,輕輕來到耳邊。
“上仙上仙,你就是那個不知道名字的先生嗎?”她說:“大家都說村子裡從沒出現過那樣一個人,但我總覺得,身邊像是缺了很重要的什麼東西。我家裡沒錢,原本是沒辦法上學的……是你辦了學堂,讓我們有念書的機會,對不對?”
聲音倏然一頓,再響起時,已是更大一些的少女聲線。
“先生,你今日過得怎樣?”
她心情似乎不錯,說著笑了笑:“我已經攢夠錢,能開辦學堂啦。對著雕像說話好奇怪呀,但是……說不定你能聽到,對吧?忘記你的模樣,對不起。”
然後是越來越多的聲音。
有個男人說:“老兄,雖然沒聽過你的名號,但總覺得你看上去賊靠譜。明天去李家求親,千萬要保佑我啊!”
有個女人說:“看你雕像總覺得親切,真奇怪,你也不是我喜歡的那一款啊。算了,神廟幫你打掃幹淨了,不用謝。”
還有最初那女孩更為蒼老之後的低喃:“學堂辦得很好,先生,我算不算是延續了你的意願?我體弱多病,不知道還能撐多久……不過沒關系,已經有好幾個年輕人答應留在學堂幫工,無論如何,總會繼續下去的。”
她說著一頓,加重語氣,像是對她自己說:“就算我重病死去,不被其他人記得……那份意願,也一定能繼續下去。”
或許謝小姐說得沒錯。
哪怕記憶消失不見,也還是會有這樣那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悄悄藏在心頭。
所以他才得以繼續存在,無論作為顧明昭,還是本應逝去的水風。
凌水村裡,都是他想要守護之人。
他們或許蠻橫粗魯,或許幼稚別扭,又或許冷漠孤僻,但當初溫母作亂、為禍一方,是他們從他手裡拿過了刀。
那女人身為邪修,最擅詛咒之事,臨死之前哀聲哭嚎:“今日誰若殘殺我兒與我,我咒他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身為鎮守一方的仙人,最為致命的一刀,本應由他出手。
然而仙靈沾染不得邪氣,殺人更是大忌,一名漁夫從他手中奪過刀,渾身顫抖著開口:“大人,我們來。”
於是那女人身中數刀,每位在場的村民都動了手。
其實她早就死去,小刀卻還是一個接著一個傳遞。他們力量微薄,沒什麼能耐,試圖用這個辦法共同分擔詛咒,也在用自己的行動,笨拙地保護他。
那是他們之間的羈絆。
白寒不敵對手,被擊出數步,跌倒在地。
溫知瀾同樣被她重創,吐出一口血,頗為不耐地皺起眉頭:“打打鬧鬧該結束了,讓你們死在一起,我算是仁至義盡。”
他動了真格,邪氣驟然匯集,疾風好似野獸奔逃,如刃如刀。威震八方的力量,被對準身前破敗的水風神廟,以及癱倒在地的兩個人影。
須臾,殺機四起。
一切異變都發生在轉眼之間。
在邪氣奔湧的呼嘯聲裡,白寒見到一抹擋在身前的影子。
年輕人笑得燦爛溫和,烏黑瑩亮的眼瞳熠熠生輝,比天上的星星更加耀眼奪目,輕輕一晃,落在她眼前。
“還記得五年前,我在這兒對你說過的話嗎?”
顧明昭看著她,影子被月光拉長,聲音澄澈如泉:“與其崇拜那些虛無縹緲的神明,不如試著相信一把眼前的人……我會保護你,你願意相信我嗎?”
淚水不受控制,自眼眶狂湧而出。
白寒從不知曉他的真實身份,水風上仙於她而言,不過是佇立於海邊的破落神像。
對她微笑著伸出手的人,小心翼翼種下那株牡丹花的人,叫做顧明昭。
她一直都信仰著他,在沒有人知道的地方。
當他對著別人微笑,哪怕那個笑容不是給她,白寒也能打從心底感到快樂,仿佛普照萬物的陽光落進昏暗幽谷,雖是無心,卻能照亮無邊黑暗。
顧明昭咧嘴一笑。
邪氣滔天,隻剩下咫尺之距――
不過短短一剎,倏有光華躍起。
最初隻是極為微小的一點亮芒,旋即戰慄著爆開,裹挾星火燎原之勢,於剎那之間籠罩四野。
海浪。烏雲。一束亮芒破開天際,暗夜混沌,暗潮洶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