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與山與水,仿佛成了彼此倒映的錯綜鏡面,分不清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唯有白芒如故,充斥天地之間。
“不賴吧?”
顧明昭很是滿意:“這座山視野開闊,最適合觀賞此番景象。”
他說著咧嘴笑笑:“等蠱師的事兒結束了,我再帶你們去別的地方逛逛。東海特別有趣,我是老熟客了――韓姑娘,你也來嗎?”
她之前準確道出了景觀來臨的時間,顧明昭對此頗有疑惑,然而出言詢問,對方隻說是在凌水村時偶有聽聞。
少女本是沉默不語,聞言輕抬了眼,又迅速低頭。
她動作很快,從口袋裡掏出幾個小瓷瓶,伸出手,竟是要遞給顧明昭的意思。
“除蟲的藥,除草的藥,讓花迅速生長的藥,治病的藥。”
她仍把手指藏在袖口中,小心翼翼不露出來,咬了咬下唇:“……給人治病的藥,你可以用,不要給花。”
顧明昭頭一回聽她說這麼多話,受寵若驚:“給我的?”
韓姑娘點頭。
“謝謝謝謝!我院子裡的花花草草時常生病,尤其那株牡丹,我一直很頭疼來著。”
他歡歡喜喜接下:“韓姑娘,我沒什麼可以作為報答的謝禮,等明日的時候,送你一些花吧。”
對方不置可否,隻是低低應聲:“那株牡丹花……的確挺嬌貴。”
“不過它很漂亮啊!那是我院子裡最好看的花。”
顧明昭笑道:“不瞞你說,花種子是某天莫名其妙出現在我門口的,許是仙人賜福,我將它種下以後,運氣果然好了許多――在那之前,我還以為自己太沒用,被好運嫌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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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罷一頓,破天荒抬起視線,與他四目相對:“顧公子……很好,有用。我一生少有這樣開心的時候,全因為有你。”
韓姑娘是真的很不會說話。
她言語笨拙,說著耳廓隱隱發紅,順勢低下頭去:“時候不早,我該告辭了。各位保重。”
顧明昭以水風上仙的身份作為擔保,親口坦言在她身上感應不到邪氣,倘若強行扣押,他們反倒成了不講道理的那一方。
韓姑娘走時神色如常,孟小汀左思右想想不通,盯著她逐漸遠去的背影瞧:“如果她不是蠱師,那為何要來到此地?我們又如何才能找到幕後真兇?”
“雖然很可能作廢,但我有個辦法。”
顧明昭靠在一棵樹幹上,神色微凝:“假如溫知瀾真是白家的女婿,按照蠱術世家一脈相承的傳統,會在他體內種入名為‘一線牽’的蠱毒,與白家人血脈相連。隻要找到當初那位幸存者,取其一滴血液,再以蠱蟲作引,或許能找到他的行蹤。”
然而天地之大,要找一個同他們毫無幹系、行蹤不明的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更何況這種蠱術對距離有所限制,一旦溫知瀾達成目的、離開凌水村,哪怕他們當真找到了白家後代,隔著天涯海角的距離,蠱蟲也沒辦法互相感應。
謝鏡辭卻是一愣。
凌水村神秘蠱師的現身。
韓姑娘自命案發生,便孤身來到村落,一直住在客棧之中。
一線牽,春分,溫知瀾――
她兀地出聲:“小汀,你知道當年那位幸存下來的白家人是誰嗎?”
孟小汀亦是心有所感,挺直脊背:“我找找!”
她的儲物袋裡裝了不知多少八卦秘聞,一一搜尋之下,扒拉出了如山的紙堆。
“我看看,五年之前,白家亡故五十六人,唯一活下來的,是年方十三的二小姐――”
她語氣一頓:“白寒。”
白寒。
裴渡蹙眉:“韓姑娘?”
顧明昭神色更糟。
“五年前,十三歲的女孩――”
他終於斂去笑意,渙散的記憶回籠:“我好像見過。”
*
時值春分,萬物復蘇,蠱蟲亦是如此。
身著白衣的少女神色淡漠,手腕被劃破一道猙獰血口。血水止不住往下淌動,她卻仿佛感受不到疼痛,漠然凝視著血滴成型,宛如絲線,將她引向海邊的破廟。
四下靜寂,夜色四合,在漫無邊際的黑暗裡,隱約閃過一道人影。
“白家人。”
高大的青年立於霧裡,白霧迷蒙,似是從他體內生長出來,濃稠不散:“既然已經找到我,就快把你那惡心的蠱術收起來,陰魂不散,煩死了。”
他停頓須臾,看向她身上寬大的外袍,爆發出情難自禁的大笑:“也對……我上回見你,你還隻是個小孩,短短五年修為精進至此,想必付出了不小代價,對吧?”
隨著笑聲回蕩,一陣疾風乍起。外袍被驟然吹飛,隨著袖口晃蕩,少女的雙手若隱若現。
那並非常人的手掌,骨瘦如柴、蒼白如紙,在皮膚之下,隱約能見到蠱蟲亂竄的影子。
當初謝鏡辭等人討論到溫知瀾匪夷所思的修煉速度,頭一個想到的可能性,就是用了以身飼蠱的法子。
然而後來細細一想,邪骨已是絕佳資質,就算不用那種損人不利己的邪術,他的修為也能一日千裡。
可對於資質平平的其他人而言,以身飼蠱,是迅速增進修為的唯一出路。
“把血肉喂給蠱蟲,與它們融為一體……你已是不人不鬼的怪物。”
男人嗤笑一聲:“還特意趕在實力最強的春分來找我……二小姐,你真以為能是我的對手?”
少女沒說話。
她靜默不語,手中緊緊握著一個柔軟圓潤的東西,良久,用拇指輕輕摩挲。
那是個女孩模樣的人偶,圓臉大眼睛,身前一筆一劃寫著:
[給韓姑娘:祝新的一年諸事順利,開開心心。]
這分明是最為重要的、隻能送給一個人的娃娃,顧明昭送給她時,笑得腼腆卻認真:“你獨身一人來到這兒,就讓它做個伴吧。”
……真是個爛好人,一如既往。
她與那個人在五年前匆匆見過一面,他顯然已經不記得她。
然而真是神奇,哪怕沒有了記憶,顧明昭還是會在見到她時,茫茫然道上一句:“我是不是曾與韓姑娘見過?”
她聽見那句話,心髒幾乎跳出胸膛。
“我以為你已經死了。”
溫知瀾哼笑:“白家二小姐跳入嘉羅江,這則消息可是傳得風風火火。”
她還是沒說話,暗暗催動體內蠱蟲。
在五年前,她的確想過自盡。
溫知瀾一直隱瞞天生邪骨的事實,暗地裡殺人無數。她姐姐察覺端倪,本欲勸他皈依正道,不料成婚多年的道侶對她毫無感情,眼看惡行敗露,一不做二不休,屠盡整個白家,奪走了全部秘法。
那日她恰巧外出遊玩,於半途聽聞噩耗。十三歲的女孩無依無靠,隻能以身飼蠱,試圖豁出性命,搏一個報仇的可能性。
從那以後,她變成了隻能住在暗處的怪物。
血肉幹枯、皮膚下隱約可見蠱蟲,所有見過她身體的人,都難掩目光中滿溢的恐懼與嫌惡。她無家可歸,四處徘徊,在某一天,懷著滿心憤懑與絕望,來到凌水村中。
那是溫知瀾的故鄉。
溫知瀾當然早就不在其中,海邊立著座荒廢已久的神廟。
她吞食蠱蟲,劇痛噬心,疼得昏倒在地,醒來時已經置身於神廟。身旁站著個瘦削的年輕人,五官平平,瞧不出一絲一毫特色。
他見她坐在角落號啕大哭,手足無措地呆立許久,等她哭得累了,便遞來一塊棉帕。
“什麼水風上仙,根本就沒有用。”
她止不住地哽咽,眼淚一直流:“哪怕出了事,他們也從不會去管,隻顧自己享福,世上那麼多不公……神仙真是爛透了。”
情緒激動的時候,蠱蟲會四處逃竄,湧上她面頰。
他一定見到了她古怪的身體,卻並未像其他人那樣連連後退,避之不及。
那人沉默許久,笨拙為她擦去眼淚,忽然開口應聲:“這水風上仙,的確沒什麼用――否則廟宇也不至於破落至此。”
“與其崇拜那些虛無縹緲的神明,不如試著相信一把眼前的人,對吧?”
她仰頭,看見他咧嘴輕笑:“我叫顧明昭。小妹妹,你為什麼哭?我比水風上仙厲害多了,倘若有人欺負你,準能幫你報仇。”
他隻不過是一介凡人,才沒辦法替她報仇。
她隻能靠自己。
不懼怕她醜陋的模樣,願意對著她笑的人,如果早一點遇見就好了。
那天她頭也不回地倉促逃開,身體裡的蠱蟲劇烈生痛。
時機、地點、境遇,與那個人相見的時候,全都不對。
後來女孩眼睜睜看著身體被蠱蟲蠶食,化作煉蠱容器,隻能在每年春分悄悄前往凌水村,藏在大袍子裡,站在遠處看他一眼。
或是送上牡丹花籽,或是隨他登上那座人跡罕至的山,看著靈氣四合,星空浩瀚。
那都是屬於她一個人的記憶,沒有別人知道。
至於那一瓶瓶的藥,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後能送給他的東西。
隻可惜最後的道別笨拙至極,她本想安慰他,卻說出了斷斷續續、語意不通的話。
她已經很久沒和別人說過話了。
今夜的東海狂風乍起,邪氣吞吐如龍。
在嗚咽般的風聲裡,她正欲催動體內蠱蟲,卻聽見一道熟悉的嗓音:“韓姑娘――不對,白寒小姐?”
少女的雙腿定在原地。
她想伸手捂住面上湧動的青筋,卻已經太遲。
小跑著破開層層霧氣,正氣喘籲籲看著她的人,是顧明昭。
第六十五章 (你願意相信我嗎?)
邪骨生出陣陣寒氣, 滔天白霧蔓延不休,整個海灘皆被吞噬其中。顧明昭重重咳嗽一聲,在沉重威壓裡, 勉強立穩腳步。
如今正值春分, 倘若白家二小姐當真以身飼蠱, 在蠱蟲躁動復蘇的今夜, 實力定是最強。
而她要想復仇,也隻能趁著溫知瀾還在凌水村的時候, 一旦錯過這個機會, 從此山水不相逢,再難窺見他行蹤。
白寒之所以行色匆匆,徑直從山上離開,唯一可行的解釋,是要趕在春分結束之前催動蠱蟲, 與溫知瀾做出了結。
他們猜出這個計劃,於是分頭前往各處搜尋。謝鏡辭與裴渡去了潮海山, 孟小汀在南, 莫霄陽在東山,唯有顧明昭來到海邊的水風上仙廟宇前。
這個決定完全是在靠賭。
兒時的溫知瀾為禍村中,是他動用水風上仙的神力,才壓制住溫母狂湧的邪氣。當那女人被他打倒在地的須臾, 從男孩漆黑的瞳孔裡,顧明昭看出了明晃晃的恨意。
溫知瀾恨他。
當初秘境裡的怪物吸食村民記憶,是在溫知瀾逃離凌水村、不知所蹤以後。他很可能並未遺忘有關水風上仙的事,所以在多年後回到凌水村, 才會大肆破壞神廟,並將其用作藏匿屍體的密道。
莫霄陽說得對, 像被刨了墳。
許是陰差陽錯,當眾人討論溫知瀾可能的去處時,顧明昭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這裡,等氣喘籲籲狂奔而來,映入眼前的,竟是濃稠如牛乳的大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