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時緊張得渾身僵硬,本來想按照江湖路數,叫她一聲“大哥”,但意識到這是個姑娘,便在中途換了個字。
於是哄堂大笑。
眾所周知,“大姐”無異於“大娘”的一種雅稱。
謝鏡辭年紀輕輕,頭一回被人叫做“大姐”,氣得當場跳起三尺之高,聽朋友描述,“像一隻發了瘋的大母獅,在油鍋裡掙扎蹉跎的炸湯圓”。
她那時覺得裴渡有心捉弄,實則是在惡意拒絕,再也沒特意去找過他,可是現如今一想,或許裴小少爺是當真沒意識到不對勁。
……那裴渡豈不是從好幾年前起,就已經成了她的小弟?
謝鏡辭輕輕一咳,往他碗裡夾了個水晶肉丸。
周館主今日的興致格外好,卻拒絕了所有品酒的邀約。據他所說,今夜江城主設了宴席,邀請他聚上一聚。
四下自然響起滿堂祝賀。
謝鏡辭在一片嘈雜裡悄悄傳音:“溫姐姐,既然埋骨地被結界隔開,搜魂術啟動的時候,會將它也算在鬼域裡嗎?”
“你覺得付潮生在埋骨地?”
溫妙柔斜來視線,搖頭輕笑:“埋骨地不算在鬼域之內,但他應該並不在其中。江屠並沒有出入埋骨地的記錄,而且我在這些年間,三番四次前去探尋,從未發現他的身影――在埋骨地裡使用搜魂術也是一樣,沒有任何效果。”
謝鏡辭有些頹,正要繼續詢問,突然聽見一道噙了醉意的男聲:“五十年,距離我爹和兄長過世,已經足足有了五十年――付潮生那叛徒,如今定然還在外界逍遙自在,哈哈,可笑!”
溫妙柔周身殺氣一凝:“你說誰是叛徒?”
“哎喲,你還心心念念想要幫他?”
那人哈哈大笑:“溫妙柔,你尋遍蕪城埋骨地,這些年來可曾有一絲一毫的收獲?他分明就是離開了鬼域,隻可憐我們家人的仇,永遠不能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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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妙柔拍案而起:“一派胡言!叛徒明明――”
“妙柔。”
她話音未落,跟前便出現一道高大的影子。
據《鬼域生死鬥》描述,付潮生與周慎的體格相差很大,後者是傳統瘦高的劍客形象,用刀的付潮生則瘦弱矮小,為此被笑話過不少回。
周慎神情淡淡,並未表明立場:“你醉了,回家歇息吧。”
溫妙柔氣急:“我沒喝酒!”
周慎一言不發望著她。
“你看,還是咱們周館主好,可見面由心生,付潮生那矮子,一看就鬼鬼祟――”
那人沒說完的話盡數卡在喉嚨。
他被潑了滿臉酒。
然而潑酒的人並非溫妙柔,而是另一個未曾謀面的年輕姑娘。
“你喝醉了,回去歇息吧。”
她將周慎的話原樣照搬,慢悠悠把酒杯放回原位,剛要繼續說話,就被溫妙柔不由分說地往外拉。
溫妙柔走在前面,謝鏡辭看不清她的神色,等出了武館,才發現已經時至傍晚。
“抱歉,讓你見笑了。”
溫妙柔深深吸氣:“那人說的話……你要習慣。”
在蕪城裡,對付潮生懷有惡意的人不在少數,更難聽的話,她也並非沒有遇見過。
“我方才突然想起,家中還有些事沒做完,不如你與裴公子先回客棧,等明日――”
她說著一頓,很快勉強露出一個笑臉:“等明日,我再好好款待二位。”
謝鏡辭覺得她的神色不太對勁。
仿佛過了今夜,他們就很難再見到一樣。
因此她言簡意赅,省略其它所有繁雜的步驟,直接開門見山,用了不大確定、有些猶豫的語氣:“我猜到一個付潮生可能的去處,雖然幾率不大……但你想不想同我一起去看看?”
溫妙柔對付潮生最是上心,謝鏡辭本以為她會毫不猶豫地答應。
但不知為何,對方似是有些急躁,望一眼天邊隱隱而出的月亮,竟然搖了頭:“我今日尚有要事,既然沒有太多幾率,不如謝姑娘先行去查探一番。”
她聽過太多類似的話,無數次地前往埋骨地,在一次次的九死一生中,逐漸喪失了耐心。
面對區區一個來自外界、對當年所有事情都一知半解的小姑娘,溫妙柔並不信她。
老實說,謝鏡辭本人也並沒有太大把握。
但她還是嘗試開了口,試圖爭取一些來自對方的信任:“金武真,他就是當年出賣所有人的叛徒,也是曾被付潮生舍命相救的男孩子,對不對?”
溫妙柔身形一頓。
察覺到對方這一瞬間的怔忪,謝鏡辭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氣。
她猜中了。
當時看《江屠傳》,她曾把自己放在江屠的角度,認真思索一切事情的源頭與經過。
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以他自負狂妄、不信旁人的性子,被他特意安插在蕪城統管一切的眼線,最有可能的身份,就是曾經出賣過所有人的叛徒。
那叛徒劣跡斑斑,為蕪城眾人所厭棄,這是他被江屠握在手裡最大、也是最致命的把柄。與此同時,為了不讓身份敗露,他還必須時刻小心,掩埋好關於五十年前的那場真相――
沒有任何人,能比他更加忠心,更加兢兢業業。
而讓罪該萬死的叛變者一躍成為全城領袖,也恰好能滿足那位暴戾魔修的惡趣味,實現對整座城市的報復。
這是一出無聲卻弘大的恥笑與羞辱,江屠樂在其中。
確定了這一點後,就能順著所有線索抽絲剝繭,一點點往下。
莫霄陽曾坦言,金武真是個從來都佝偻著背、矮小肥胖的老頭。
而那日與溫妙柔相見,她曾不明緣由地停頓半晌,說起一個被付潮生救下性命的男孩。
溫妙柔身居高位,從她斬釘截鐵認定叛徒另有其人,就能推測已經查清那人身份。
而她縱使表面看來大大咧咧,實則心機暗藏,有著自己的思忖。
謝鏡辭聲稱自己來自外界,卻並沒有任何證據足以證明,如今又恰逢江屠來到蕪城,全城加緊戒備,若說他在這個時機又派來一名臥底,那也並非全無可能。
所以溫妙柔不可能把調查出的一切全盤託出。
但與此同時,她也留了個似是而非、曖昧不清的小勾,或是一個悄然的提示――那個被“不經意”提及的男孩。
他出現的時機過於古怪,像是一把被刻意丟出的鑰匙。
既然是男孩,身形就定然不如成年人那樣高大。
當年蕪城的所有百姓都被憤怒與仇恨支配,哪裡會想到,那個矮小不堪的老翁,隻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小童。
之所以佝偻脊背,則是為了掩飾逐漸拔高的身量,江屠必然給他傳輸過修為,不出數月,便讓“金武真”的身長永遠停留在屬於男孩的,也是老翁的模樣。
荒唐荒謬,可它的的確確發生了。
“我猜出了付潮生所在的地方。”
謝鏡辭咬牙將這句話重復一遍,握緊手中冰冷的鬼哭刀:“你願不願意……同我一起去看看?”
溫妙柔定定與她四目相對。
沒有更多言語,持刀的小姑娘身形一動,正欲輕步前行,忽然轉過頭來問她:“蕪城中最偏僻的地方在哪裡?”
她沒做多想,順手指了個方向。
於是謝鏡辭當真沿著那方向去了。
……胡鬧。
莫非她之前連方向都沒確定麼?
溫妙柔眼底暗色翻湧,遲疑須臾,終是一言不發跟在她身後。
與蕪城城中不同,貧民們所在的長街燈火黯淡,即便有幾抹蠟燭的影子,也模糊得如同鬼影。
謝鏡辭拉著裴渡衣袖不斷往前,最終停下的地方,是那堵魏然而立的高牆。
“他不可能在埋骨地。”
溫妙柔在遠處停下,嗓音澀然:“我不是說過嗎?我曾無數次前往那裡,從來都――”
她說到這裡,突然停下。
牆邊的謝鏡辭並未做出回應,而是默然俯身,用指節敲敲牆壁。
溫妙柔覺得她瘋了。
那座牆……絕不可能被摧毀。
她並非沒有過這個瘋狂的念頭。
可一旦牆體結界被破,肆無忌憚的魔氣便會瞬間湧進來。毫無靈力的屍體絕不可能充當結界的作用,就算江屠在那之後迅速砌牆,也定然來不及。
如果付潮生死後被放進牆體裡……一定來不及的。
她突然想到什麼,眼眶兀地發熱。
這一切設想的前提,都是“付潮生死後”。
倘若城牆破碎的那時……他還活著呢?
另一邊,謝鏡辭敲擊牆體的動作驟然停下。
找到了。
既不在鬼域,也不在修真界的地方。
無法逃離,更不會……被人發現的地方。
鬼域中的人多有顧忌,要麼認為他在外界,要麼覺得他被藏在了埋骨地,唯有謝鏡辭,知曉他並不在上述所有地界之中。
那麼利用排除法,能想到的角落,唯有一處。
鬼哭刀揚起,斬落滿地清冷月輝,刀光流轉如潮,裹挾層層疾風,擊落在那堵厚重城牆。
溫妙柔聽見一聲空空的悶響。
那是牆體中空,才會響起的聲音。
被長刀擊中的牆面脆弱得出乎意料,包裹在最外層的磚塊恍如山倒,應聲坍塌之際,月光冷然降下,映出空隙另一邊仍然挺立的牆面,以及一道筆直而瘦弱的幽黑影子。
“我要走啦。”
付潮生失蹤那天,溫妙柔因受冷患了風寒,他白日將小丫頭悉心照料一番,臨近傍晚的時候,突然起身告別:“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好好休息,知道嗎?”
她被凍得迷迷糊糊,高燒不退,縮在被子裡問他:“去做什麼?”
付潮生不知應該如何回應,認真想了好一會兒。
最後他把門打開,露出傍晚時分靜謐生長的夜色,以及與貧民街遙遙相望、明麗生輝的攬月閣。
攬月閣當真像是掛在天上的月亮,將長街上的一切貧弱與苦難都襯託得黯淡無光。
他們太窮,連夜半點燈都要一省再省,借著月色也能活,光亮總比不上溫飽來得重要。
“看見最高處的那道光了嗎?我要去變一個戲法。”
他說:“讓那簇火光,亮遍整個蕪城的戲法。”
“這個戲法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