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妙柔聽得懵懂,隻覺得付潮生口中的景象遙不可及,於是癟著嘴沉吟補充:“你會失敗嗎?”
山巔之上,攬月閣瑩輝四散,被懸墜於屋檐的七寶琉璃折射出道道白芒,連雪花也蒙了層晶瑩溫潤的亮色,恍然望去,有如茕茕而立的天邊樓閣。
然而天上的夢,終究夠不到凡間的人。
高牆之下,濃鬱夜色沉甸甸往下蓋,唯有月光傾灑而落,四伏的陰影恍如魑魅魍魎,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浮動潛行。
謝鏡辭的身影被月色拉成一條纖長直線。大雪飄揚而落,在寂靜無聲的夜風裡,她沉默著微微側身,現出跟前景象。
溫妙柔一步步往前。
在那個傍晚,當付潮生行至門前,聽完她的話後,又說了些什麼?
那真是一段十分久遠的記憶,久到她已經快忘了那個男人的模樣與聲音,所有往事都格外遙遠,被五十年裡的蹉跎磨平稜角。
然而在這一刻,她卻忽然無比清晰地想起,那日大雪紛飛,付潮生垂著眸注視她,半晌,露出一個溫柔得像水的笑。
“如果我失敗了,一定會有其他人去試著把它做到。”
付潮生從來不會講漂亮話,哪怕在命懸一線之際,也不過咧嘴笑著告訴她:“蕪城裡有很多很多人啊,也許那天是在很久很久之後,但總有一天,我們會成功的。”
……啊。
她終於想起了他的樣子。
瘦瘦小小,柳葉一樣的眉毛,眼睛總是微微眯著,嘴角從來都帶著笑。
就像兩人第一次相見,她被街頭混混欺負得號啕大哭,而付潮生將惡人暴打一頓,蹲在她面前顯得無奈又笨拙:“丫頭別哭,以後我罩著你。”
她完全不相信,抽抽噎噎抬眼望他:“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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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見她終於有了回應,那時的付潮生信誓旦旦,笑著對她說,“就算天塌下來,我也能幫你撐。”
溫妙柔終是沒能忍住,自眼眶湧下滾燙的淚來。
在作為結界的高牆裡,有個人背對著蕪城,跪坐在轟然碎裂的缺口中,直至屍身被冰雪凍僵,都始終保持著雙手上舉的姿勢。
高牆被砸開的剎那,關於五十年前的真相,溫妙柔在心中做出過設想。
付潮生不敵江屠,最終落敗,後者為聚攏民心,將其屍身砌入城牆,再編出一通謊話。
可事實全然不是那樣。
埋骨地中魔氣正盛,一旦結界破開,必將城中大亂,無數百姓死於非命。既然謝鏡辭能輕而易舉將其破壞,那修為已至元嬰的江屠自然也能。
這是個必死的陰謀。
叛變的孩童將一切計劃告知幕後黑手,那日的江屠並不在攬月閣中,稍稍讓侍衛透露一些消息,便能讓付潮生來到最為偏僻、人跡罕至的荒郊城邊。
他那樣矮小瘦弱,卻在決戰之際抽身而出,迎著江屠的長劍,動用渾身上下所有靈力,把缺口處的結界填滿。
僅憑一個背影,溫妙柔便認出那人身份。
那是付潮生。
從未落敗,也沒有過認輸,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他都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這個遭到蕪城所有人唾棄、被稱作叛徒的男人,他真的……為他們撐起了一片天。
謝鏡辭隻覺心緒萬千,久久沒有說話。
抬眼望去,攬月閣光芒漸盛,可與明月爭輝。山巔之下,長街蜿蜒盤旋,偶有燭光微閃,好似條條長蛇無聲潛入夜色,與埋骨地裡的悽然幽森緊緊相連。
一日,五十年,百年。
黑暗綿延不絕、無窮無盡,可總得有人前僕後繼,將蕪城的萬家燈火點燃。
高閣之中,陰鸷兇戾的暴君悠然而坐,與追隨者們舉杯共飲,笑音不絕;金府之內,賺得盆滿缽滿的男人吃飽喝足,正欲躺上金絲榻入睡。
城牆朔風冷然,紅衣女修無言佇立,容貌G美的姑娘握緊手中長刀。在遙遙遠處,茫茫夜色裡,不知誰家傳來一聲尖銳刺耳的嬰兒啼哭,旋即燭燈亮起,婦人攜了倦意地低聲安慰。
今日的天演道早早閉館,盛宴之後,高大的男人靜立於窗邊,當絹布擦過劍刃,寒光反射如冰,照亮他堅毅面龐。
四散著湧動了長達五十年的暗流,終於在此刻匯集,以一束火光為引,掀起巨浪滔天。
懷著不同信念的人們,將在片刻之後以同樣的目的,出現在同一處舞臺之上。
在鬼門開啟的前夜,一切都將迎來終結。
第十四章 (不但揍你,我還要揍你爹。)
謝鏡辭心裡有些悶。
在此之前, 付潮生於她而言,更多隻是個存在於話本裡的角色,無論怎麼看, 都像是蒙了層薄薄的霧, 不甚明晰。
她之所以如此在意他的去向, 除卻對話本子裡的情節十分向往外, 更多的原因,還是因為她知道付潮生並不在外界, 被百姓們口口相傳的流言激起了逆反和好奇心, 想要一探究竟。
然而如今好奇心得到滿足,她卻像被什麼東西哽住了喉嚨。
經過漫長五十年,付潮生的身體已然僵硬如磐石,即便一側城牆碎開,仍然在漫天飛雪裡, 保持著高舉雙手的姿勢。
溫妙柔靜靜凝望他的背影許久,終是顫抖著伸出手, 輕輕觸在男人瘦削脊背。
遇見付潮生的時候, 她隻有十歲上下的年紀。在那之前,無父無母的溫妙柔早就習慣了委曲求全,人生得過且過,隻要能活下去, 一切都萬事大吉。
與付潮生相識之後,破天荒地,她想要換一種活法。
她想拾起被丟棄的自尊,想嘗試著反抗, 也想像他那樣,成為一個能讓旁人臉上浮現微笑的大俠。
對於貧民窟的小孩來說, 這種念頭無異於天方夜譚,付潮生聽完後卻哈哈大笑:“當然好啊!丫頭,你可得快些追上我,我是不會在原地乖乖等你的。”
他永遠不會知道,正是這隨口說出的一句話,成了她一輩子為之拼命的理由。
付潮生太遠了,溫妙柔向來隻能遙遙看著他的背影,怎麼也夠不到。
她不斷向前狂奔,自以為一步步朝他靠近,然而此刻來到終點,才發現付潮生留給她的,仍舊是一道亙久沉默的影子。
溫妙柔設想過無數次,當她與付潮生再度相逢,應該以怎樣的方式作為開場白。
――要麼怒氣衝衝罵他一頓,斥責他這麼多年來的渺無音訊。
這個法子太兇,說不定會嚇著他。
――要麼柔柔弱弱嬌滴滴地迎上前去,向他表露多年的關心。
這個法子太矯情,說不定也會嚇著他。
――要麼意氣風發走上前去,像所有老朋友那樣,輕輕拍一拍他的肩頭:“好久不見啊付潮生,我已經變得和你一樣厲害啦。”
這個法子……
雖然有吹牛的嫌疑,但這個法子好像不錯。
在這悠長的五十年裡,她真的很認真很認真地思考過很久。
可如今既然相見,為什麼不能轉過身來,看她哪怕一眼呢。
她已經獨自追逐這麼多年,變得和他一樣厲害了啊,明明隻要……回頭看上一眼就好了。
夜色悄然四合,謝鏡辭無言而立,看著身前的女人掩面抽泣。攜著哭腔的喉音被壓得極低,在蕭瑟冬夜裡響起時,被冷風吹得凌散不堪。
好在溫妙柔很快控制了情緒,雙目通紅地抹去滿面水痕,再開口,嗓音沙啞得像是另一個人:“抱歉,讓二位見笑了。”
謝鏡辭斟酌片刻,小心出聲:“付潮生……我們該怎麼辦?”
她本來打算說“怎麼處理”,話到舌尖總覺得不對,於是一時改口,換成了“怎麼辦”。
“他屍身已僵,通體又凝結了沉澱多年的靈力,恐怕很難輕易出來。”
溫妙柔的目光有一剎恍惚:“不如……當下就這樣吧。”
她是個健談的人,此時此刻卻不知應該再說些什麼。
沉默並未持續太久,此番開口的,竟是一直安靜不語的裴渡:“既然前輩知曉叛徒身份,為何不將其公之於眾?”
“我也想啊。”
溫妙柔苦笑:“當年的真相撲朔迷離,唯一知曉前因後果的,恐怕隻有江屠本人。他遠在別處、守衛重重,以我的身份完全沒辦法接近,隻有等他來到蕪城,我才有機會去到他身邊,試著套取付潮生的去向。”
一旦金武真出事,江屠定會認為有人伺機報復,旁人若想靠近他,就幾乎毫無可能了。
這段話聽起來毫無掩飾,謝鏡辭卻下意識問:“你想殺他?”
她的提問引出了紅衣女修的一聲輕嗤。
溫妙柔搖頭:“我?我和他的修為差了十萬八千裡,怎會有那種念頭?別忘了我的老本行,論套話,我有的是辦法。”
她說罷眸光一動,似有所指:“要想殺他,蕪城上上下下這麼多人,恐怕也隻有周慎能去試試。隻可惜周館長吧――”
接下來便是意味深長的停頓。
謝鏡辭能猜出她沒有說完的話。
隻可惜周慎鬥志全無,即便重傷痊愈,也很少再拿起曾經無比珍愛的長劍。
至於平日裡聽見辱罵付潮生的話,他也從不曾幫助昔日好友反駁一二,自始至終都在沉默。
和話本子裡那個豪情萬丈的劍修相比,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不瞞你說,看他那種態度,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一直以為周慎就是出賣所有人的叛徒。”
溫妙柔的嗓音帶了些殘餘哭音,語氣卻是在低低嗤笑:“後來發現,他隻不過是個夾著尾巴做人的懦夫。”
謝鏡辭不置可否。
“今日一番波折,謝姑娘一定累了。”
夜風凜然,攜來女修的沙啞低喃:“如今天色已晚,付潮生的事我會處理……二位就先行回客棧歇息吧。”
*
謝鏡辭滿心鬱悶地走在大街上。
她被冬風吹得有點頭腦發懵,怏怏地怎麼都提不上勁,左思右想好一會兒,才輕輕開口:“用不了多久,鬼門就會打開了。”
裴渡溫聲應她:“鬼門開啟之後,謝小姐打算離開此地嗎?”
繼續留在鬼域,對他們而言並無益處,於理而言,的確應該盡快離去。
可她不甘心。
蕪城之內,沒人能勝過江屠。隻要有江屠在位一日,金武真就能跟著得意一天,哪怕百姓知道真相……
當年的叛徒已經有了牢靠穩重的靠山,如此一來,他們敢動他嗎?
謝鏡辭不知道。
她清楚自己修為受損,因此在前往鬼域尋找裴渡之前,曾隨身攜帶了不少靈丹妙藥。經過這幾日的調理修養,終於來到金丹期一重。
雖說劍修刀修最擅越級殺人,但謝鏡辭很有自知之明,以她的實力,倘若撞上如今全盛狀態的江屠,隻會被殺得片甲不留。
不過――
紛亂復雜的思緒裡,突然劃過一個念頭。
她雖然打不過江屠,但柿子要拿軟的捏,這蕪城裡除了那位至高無上的暴君,豈不是還有一位――
“喲,這不是白日那小娘們嗎?”
似曾相識的男音打破思緒,謝鏡辭聽出來者身份,莫名松了口氣,應聲抬頭。
金府少爺應該剛結束一場酒局,滿面盡是被酒氣染出的紅,看向她的目光裡帶了幾分暈眩與混沌。
在他身後,還跟著幾個侍衛模樣的青年。
“我真是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你分明就是在故意踩我,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