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付潮生失蹤,周慎便一蹶不振,把全身精力投入到武館經營,成了個愛鑽錢眼的商人。
這樣的言論,謝鏡辭曾經聽說過。
“話說回來,”付南星眯著眼將她掃視一通,“聽說有人在江屠巡街的時候,把金梟的腦袋摁在池塘踩來踩去,那人不會就是你吧?”
莫霄陽又用小狗狗一樣灼灼有神的目光看著她,眼見謝鏡辭點頭,瞬間兩眼發亮,扭頭對付南星道:“你看,我就說一定是她吧!”
他說話像在咕呖呱啦放鞭炮,末了兀地轉頭,很是興奮地繼續說:“謝姑娘好樣的!金梟那小子和他爹一樣,明明修為低微,仗著家裡有錢有勢,胡作非為了不知道多少年。我每次想把他暴打一頓,都被師父給攔下。不愧是你,太解氣了!”
以金家在蕪城裡的勢力,倘若這小子當真揍了他家的寶貝公子,就算有周慎保,莫霄陽也鐵定會吃不了兜著走。
這人一顆善心,就是太莽。
“金家盡是狗仗人勢。”
付南星也看不慣這家做派,聞言冷哼:“我這次回蕪城,頭一個目標就定在他們家。好家伙,也不知道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滿屋子全是金銀珠寶――後來被抓了,打得也是真疼。”
“兩位應該能看出來,鬼域中仗勢欺人、霸凌弱小的情況並不少。”
莫霄陽擔心他們聽不懂,特意解釋:“小星星自幼離開蕪城,在外獨自打拼多年,是遠近聞名劫富濟貧的俠盜。近日鬼門將開,他才特意回到家鄉。”
以這位朋友的作風來看,似乎無論如何都與“俠”這個字沾不上邊啊。
謝鏡辭神色古怪地看著他,恍然大悟:“所以那天晚上,你是剛偷完金府回來?難怪裝了滿滿一麻袋的魔晶和寶貝。”
付南星開始炸毛:“看、看什麼看!我辦事一向特別靠譜好不好!要不是那晚撞上你,也不會那麼倒霉!”
謝鏡辭睜大眼睛:“明明是你在雪地裡穿夜行衣,麻袋還破了!”
“換衣服不要錢啊!還有那袋子,我之前明明拿針線縫補過!”
Advertisement
饒是謝鏡辭也被猛地一噎,用無比同情的目光望他一眼。
買不起新衣服,連麻袋破洞都要自己來縫……
俗話說得好,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但窮和摳可以。
好好一個賊被當成這樣,沒救了,這人絕對絕對沒救了。
這不是俠盜而是摳界掌門人,簡稱摳門啊。
“你這什麼眼神!”
付南星被她的眼神盯得耳根一熱,又開始跳腳:“我窮是有道理的。看見金家那小兒子沒?我這是為了不讓小孩繼承百萬家產,承受與小小年紀不相符的詬病和另眼相看,憑自己打出的地位才叫真地位,懂不懂?”
好一通歪理邪說,謝鏡辭差點給他鼓掌。
“……我有個問題。”
等這段你來我往的鬥嘴平息,經過一陣極為短暫的靜默,毫無徵兆地,謝鏡辭耳邊響起一道清冷男音。
居然是裴渡。
他身體孱弱,嗓音並不高昂嘹亮,然而一開口,便如山間清風倏然而至,將所有雜音往下壓。
裴渡道:“莫公子有言,‘金梟同他父親一樣修為微弱’,既然鬼域以實力為尊,金家為何會在蕪城中屹立不倒?”
“金家是從另外一座城搬來的。”
莫霄陽耐心解釋:“聽說金家家主金武真與江屠是故交,因為付――因為城中混亂,必須有人前來鎮壓,江屠也算是疾病亂投醫,直接找上了他。”
他差點脫口而出“付潮生”的名字,好在反應及時,很快便把話咽了回去,小心翼翼用餘光瞟向身側的付南星。
這位舊友平日向來大大咧咧不拘小節,唯有對一件事十分忌憚――他那位失蹤的父親,付潮生。
付潮生離開鬼域的時候,付南星不過三歲左右,後來前者杳無音信,他便由周慎接手撫養,住在武館與學徒們同吃同住。
而他之所以厭惡付潮生,並非毫無緣由。
不但拋下唯一的孩子,像懦夫一樣兀自逃跑,讓付南星幾乎成了個無處可去的孤兒,而且正是因為他這個被釘在恥辱柱上的父親,付南星小小年紀,就不得不承受山海般洶湧的惡意。
他被稱作是“叛徒的兒子”,無論大人還是小孩,願意給予他的,都隻有厭惡到極點的白眼與排斥。
莫霄陽覺得很不公平。
就算付潮生當真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壞事,有罪的也隻有他,作為年紀尚小的孩子,付南星不應該背負任何罪責。
於是他成了付南星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他年紀比付南星小很多,後者對他總是百般嫌棄,卻也會把珍藏許久的寶貝塞進莫霄陽手心。
再後來,人們的惡意並未隨著時間流逝而淡化,付南星雖然用了“外出歷練”作為借口,但莫霄陽明白,他是不想繼續待在這座城中。
“說起金府,我在鬼域各地遊歷的時候,曾去過他們曾經定居的古城。”
付南星眼珠子一轉:“怎麼說呢,我問了不少人,都說那裡從沒有過什麼金家――至少在有點名氣的大家族裡,並未出現這個姓氏。”
“看金家那暴發戶的樣子,說不定還真是窮人發家呢。”
莫霄陽說著一頓,略微揚起眉:“你別忘了,江屠也是從最底層一步步往上爬的,說不準金武真就曾幫扶過他,如今功成名就,特來報恩――按照那老頭的年紀來看,也不是不可能。”
謝鏡辭隻見過金家張揚跋扈的小少爺,從不知曉金武真本人模樣,聞聲抬了眼:“老頭?”
“就,修為很低,沒辦法駐顏。金武真來到蕪城的時候,看上去至少有七八十歲,如今大魚大肉天靈地寶給他供著,總算有了點修為,但還是和往常一樣的小老頭樣。”
莫霄陽不是個擅長掩飾情緒的人,加之很不喜歡金家的作威作福,提起金武真,很實誠地把臉皺成了苦瓜:“瘦瘦小小的,彎著腰,滿臉皺紋胡子,面相賊不好,一眼就能看出是個壞人。”
這麼大的年紀,還用“好人”和“壞人”這種形容詞的,也算是種珍稀動物了。
謝鏡辭想到什麼,眸光一動,瞥見一旁的付南星,很快把即將出口的話吞回肚子裡。
“不說金家了,聽得人頭疼。”
莫霄陽嘴角一勾:“今日師父設了宴席,讓我問問二位可否賞臉,去武館坐上一坐。”
*
周慎在武館裡設了宴,付南星不出意料地直白拒絕,留下謝鏡辭、裴渡與莫霄陽一同前往武館。
自從付潮生失蹤,在蕪城所有住民裡,周慎便成了頂尖戰力。鬼域以武為尊,不少人將他看作可靠的首領,紛紛前來赴宴。
武館寬敞廣闊,參加宴席的百姓雖多,卻並不顯得過於擁擠,莫霄陽本應該坐在同門師兄弟的那一桌,擔心謝鏡辭二人舉目無親、人生地不熟,特意坐在了裴渡身邊。
“我有一個想法。”
付南星不在身邊,謝鏡辭終於能說出心底的猜測:“既然金府來歷不明,我們能不能假設,‘金武真曾與江屠交好’這件事,是個徹徹底底的謊話?”
她說話時用了傳音入密,莫霄陽聽罷一怔,很快做了回應:“你是不是覺得,金武真很可能就是當年出賣付潮生和所有義士的叛徒?”
謝鏡辭點頭。
“我也有過這個想法,但不得不說,它真的很難被實現。”
他少有地斂了笑,輕扣桌面:“金武真是個又矮又胖的老頭,蕪城裡與他體型相似的人幾乎沒有,僅憑這一點,就能把設想全盤推翻。”
謝鏡辭苦惱地撓頭。
“唉。”
莫霄陽嘆了口氣,像是沒什麼力氣,頹然靠在椅背上:“江屠那麼厲害,在我有生之年,還能見到有人打敗他嗎?哇,修士的命這麼長,他不會還要統治個千年萬年,直到飛升的那一天吧?”
他說罷喝了口水,換成傳音入密,對謝鏡辭與裴渡悄悄道:“不瞞你說,我曾經最大的願望,就是有朝一日能打敗他。可是仔細一想,不對啊,我在修煉進步,他也在一路飛漲,速度還比我快得多,要想把江屠揍趴下,這不是葉公好龍嗎?”
裴渡遲疑片刻:“那叫痴人說夢。”
“別灰心啊,我看《江屠傳》,他不也是從小人物一步一步往上爬,最終打敗上一任城主的?”
謝鏡辭認真安慰:“論天賦,你不比他差。”
莫霄陽一愣。
本來還是有些沉重的氛圍,提到這本《江屠傳》,他卻情不自禁地噗嗤笑出聲:“你也看了《江屠傳》?是不是挺印象深刻的?”
謝鏡辭看他眼底壞笑,當即明白這句“印象深刻”的意思。
她買下這本書的時候,書店老板聽說小姑娘來自外界,特意囑託:待會兒翻開書頁,一定要保持良好心態,千萬不要太過驚詫。
謝鏡辭當然沒聽懂,懵懵應了聲“什麼”,老板摸摸後腦勺,低聲告訴她:“這個吧,咱們蕪城不是曾經發生過那檔子事兒嗎?江城主發了話,說話本子裡不能出現太過血腥暴力的內容,以免讓孩子們走上歧途,做出人神共憤的惡事。”
謝鏡辭茫然點頭:“所以呢?”
“所以這裡面吧,凡是和‘殺’‘血’‘死’‘親’‘床上’有關的字眼,全都變成了口口。”
老板面色為難:“你從外邊來,可能有點沒辦法適應……總之,盡量不要在人多的地方看。”
謝鏡辭本來覺得吧,這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文字變成口口這種情況,在她曾經去過的一個小世界裡,某個文學網站也出現過這樣的情況。
直到她打開書,才終於明白,為什麼老板不讓她在人多的地方看完這本《江屠傳》。
開篇第一句話:這是關於一個梟雄逐漸成長,大口四方的故事。
謝鏡辭很沒道德地當場笑出聲。
再往下看,某炮灰倉皇逃竄,拼命大喊的是:“救命啊!江屠,你不要口我!”
謝鏡辭覺得,被屏蔽的那個字應該是[殺]。
江屠拿走富人錢包,在街頭拼命狂奔,旁白說的是:“這個小小年紀的少年,迫於生計壓力,隻能淪落到口遍富家子弟為生。”
真是好無奈,好迫於生計壓力,叫人心疼得兩眼發酸。
謝鏡辭覺得,被屏蔽的那個字應該是[偷]。
江屠與妃子第一次相見,輕輕撫摸佳人嘴唇,眼中暴戾憐惜疼愛霸道跟led燈一樣亂閃時,妃子嘴裡說的是:“別說話,口我。”
……這次應該是[吻]。
“怎麼樣,你看完那本書,有沒有覺得――”
莫霄陽樂不可支,撐著桌面問她。
兩人眼神一個交匯,異口同聲:“江屠真是深淵巨口啊。”
這叫什麼,天理昭昭,善惡有報。
這人非要作死弄些幺蛾子,沒想到一本《江屠傳》橫空出世,報應來到了他自己身上。一朝之內,江屠自食惡果,徹底淪為蕪城笑柄,獲贈稱號[深淵巨口王]。
偏偏這人遠在更加繁華昌盛的另一座城邦,因為這本書裡的各種誇贊高興到旋轉飛天,對區區蕪城裡的小事一概不知,拼命地加大發售量。
就很舒服,讓人忍不住發笑。
“你們在討論《江屠傳》啊?”
溫妙柔不知什麼時候來了武館,也不多做客套,順勢坐在謝鏡辭身旁:“江屠可是差點將它列為傳世之寶,也不知道見到蕪城裡的版本,會是個什麼反應。”
莫霄陽還是有點怵她,被這女人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猛地挺直身子。
師父跟他說過,見到年紀比他大的女人,不管兩人之間相差多少歲,都一定不能叫出“大嬸”或“奶奶”,倘若蹦出一聲“老祖宗”,那更是會被殺頭的罪過。
他是個聰明的孩子,一直都將師父的話好好記在心裡,這會兒嘴皮子飛快一溜:“好久不見啊,溫大姐!”
溫妙柔的眼神犀利得能殺人。
莫霄陽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話,他隻覺得氣氛不太對勁,讓他有點想哭。
謝鏡辭也沒說話,緩緩抬了眼,淡淡一瞥裴渡。
這稱呼她還真有點熟悉。
在年紀尚小的時候,她和裴渡曾在同一所學宮,後來刀法劍術分了家,加之她家遠在雲京,謝鏡辭便換了一處地方練刀。
也因此,即便後來定為未婚夫妻,她和裴渡都沒有過任何交流。
當年他們兩人都還隻是瘦瘦小小的豆芽菜,謝鏡辭在年末大比中與他撞上,雖然最後贏了下來,但總歸對這小子存了點欣賞,聽說裴渡過得不怎麼好,為了給他掙足面子,特意趾高氣昂去了他的劍堂,問他願不願意當她小弟。
裴渡那時就已經是隻呆頭鵝,愣愣看了她好一會兒,才當著劍堂所有學徒的面,用不太確定的語氣緩聲叫她:“謝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