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刻鍾左右,一位青袍老者行色匆匆地跨了進來。
本朝官服,一至四品官員皆穿紅色,五至七品穿青色,八、九品著藍色,各品階之間的官服主要以補子上的圖紋加以區別。
餘光中青影一閃,張守放下筆便起身行禮,抬頭的時候卻愣住了。
老者朝他擺擺手:“你忙你的。”
不等張守說什麼,老者側身看向趙宴平,上下打量一眼,毫不客氣地道:“你就是永平侯舉薦的那個逢案必破的武安縣趙宴平?”
趙宴平低頭行禮道:“侯爺謬贊了,草民隻是運氣好,沒有碰到太復雜的案子。”
老者哼了哼,負手道:“跟上,我來考考你。”
老者頭發灰白,身子骨卻硬朗,腳步很快,趙宴平來不及接收張守的眼色,立即跟了上去。
庫房的書架上全是案卷,老者每走幾步便隨手抽出來一本,三言兩語念出案子,問趙宴平該判什麼樣的刑。趙宴平連續對答入流幾次後,老者不再隻問定刑,而是挑了一個疑案,問趙宴平該如何斷案。
趙宴平皆從容應對,無法根據現有證據直接斷案的,也會提出查證方向。
老者看他幾眼,不再考了,讓趙宴平今日就上任,旋即離去。
等老者走了,張守才替趙宴平抹了一把虛汗,告訴他道:“趙兄好險,剛剛考你的那位可是盧太公,咱們的大理寺卿!盧太公以前也自己來考核過,幾乎沒人能在他老人家手下一題不錯,隻要錯上兩道,都會被打發回去重新背誦律例半年,錯上三道的,背都不用背了,直接不再錄用。”
趙宴平做驚愕狀附和,並沒有告訴張守,早在盧太公進門的時候,他已經推測出了盧太公的身份。
趙宴平正式入職了,那邊盧太公回了他的公房。
“太公這麼快就考完了新人?”長隨上前,服侍盧太公換下那身借來的青色官袍,笑著打聽道,“永平侯舉薦的這人如何?”
盧太公哼了哼:“還行,不是白吃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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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盧太公自去忙手頭的案子了。
長隨一臉吃驚,老太公當了三十多年的大理寺卿,審核過的新官加起來也有百十個了,其中不乏狀元郎出身、從其他官職調過來的四品少卿,但能得老太公說句“還行”的,一隻手也數不過來,今日這個非進士出身的一個小縣城捕頭居然也成了其中一個?
長隨都想去瞧瞧此人的風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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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趙宴平從大理寺走了出來。
今日他主要是熟悉幾處庫房布局,還算清闲,四月中旬天氣也不炎熱,身上並未怎麼出汗。
“趙兄!”
往外走的時候,有人喊他,趙宴平在這裡人不生地不熟,那人隻能是謝郢。
趙宴平轉身,果然見謝郢從戶部那邊走來了,謝郢年紀輕輕,溫雅俊逸,在一眾三四旬年紀的官員當中鶴立雞群。
“恭喜趙兄順利入職,怎麼樣,在大理寺的感覺如何?”謝郢笑著來到趙宴平面前,見他手裡抱著兩套官服,便知道趙宴平的事成了。
一切順利,趙宴平心裡也松了口氣,一邊與謝郢往外走,一邊簡單聊了聊。
“還要多謝謝兄,謝兄今晚若沒有別的安排,我請謝兄喝酒。”
“行啊,那咱們去醉仙樓?他家的酒當真名不虛傳。”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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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郢酒量有限,但頗為健談,提點了趙宴平很多大理寺諸位官員的行事作風,一頓飯不知不覺吃了半個時辰,兩人從醉仙樓出來,紅日已經落山,暮色四合,就要天黑了。
街道兩側的鋪子陸續開始打烊。
謝郢有馬,朝趙宴平拱拱手,他先騎馬回侯府了。
趙宴平一直站在醉仙樓前,直到看不見謝郢的身影了,他才緩步朝前面走去。街道上的百姓比他們過來時少了六七成,路面顯得更加寬敞,趙宴平走在左側,一邊走,一邊掃向左右鋪子的招牌。
走著走著,趙宴平頓住腳步,定定地看著斜前方的一家鋪子。
別的鋪子的窗稜、門板塗的多是紅漆,隻有這家用的是白牆青瓦,灰白的匾額上題著黑色的“江南水繡”,一眼就將人帶到了水鄉江南。
就在趙宴平駐足觀望時,一位三旬左右的紅裙婦人從裡面走了出來,朝裡面道了聲別,然後鎖上門,走開了。
這家繡活兒鋪子也打烊了。
趙宴平看向鋪子後面,然而臨街的這一排鋪面屋頂都建得高,在街上無法看到後院的情形。宅院左右都是人家,趙宴平走了很久才繞到後面一條街。這條街比主街窄了很多,但也更幽靜,街道兩側都種了柳樹,有老太太們坐在門口的石頭上納涼聊天,也有大小孩童湊在一起玩耍。
趙宴平默默數著人家,終於分辨出了她的宅子,同一時刻,一個青裙女子抱著一個孩子進去了,一閃而逝,趙宴平甚至都沒能認出那是不是她。
等趙宴平走過去時,隻看到緊閉的木門。
隔壁一家門前坐著一對兒老夫妻,看到生人,都好奇地盯著趙宴平。
趙宴平迅速走開了。
“官爺怎麼回來這麼晚?您手裡這是?”
趙宴平回到獅子巷時,天已經很黑了,郭興不安地候在家門口,終於看到熟悉的身影,郭興立即跑了過來。
趙宴平解釋道:“考核通過了,今天開始上任,傍晚請三爺喝酒,所以回來晚了。”
郭興一聽,徹底放下心來,高興地跟著官爺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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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黃昏,趙宴平走出大理寺時沒有再遇見謝郢,他也沒有刻意去戶部前面等,一人來了醉仙樓所在的繁華大街上。
傍晚最熱鬧的時刻,百姓們或來下館子吃飯,或來喝茶聽說書,或來買東西。
“江南水繡”對面是家茶葉鋪子,趙宴平徑直走了進來,然後站在臨窗的櫃臺前,看了幾眼擺出來的茶葉,目光就朝打開的窗外移了過去。
他能看到的,也隻是繡鋪進門的那一片地方,進出的姑娘婦人頗多,趙宴平看了很久,才認出了昨日那位鎖門的三旬婦人,小有姿色的一個婦人,頭戴絹花,很是愛笑,仿佛與每個客人都很熟稔了。
除了這婦人,還有一個白裙丫鬟負責招待客人。
“這位官爺,想好買什麼茶葉了嗎?”茶店的伙計見趙宴平一直盯著外面看,走過來詢問道。
趙宴平回神,問他:“有碧螺春嗎?”
碧螺春可是好茶,好茶也分各種等級,拿散茶來說,最好的要二十兩一斤,小富之家常買的也要二兩一斤,再便宜的就是幾十文到幾百文一斤的片茶。
這個價比在府城本地買又貴了頗多。
但趙宴平還是買了一斤二兩的碧螺春,伙計要給他包時,趙宴平見包紙上寫了這家茶鋪的名號,便問有沒有不帶名號的包紙。
伙計越看他越奇怪,但還是找了兩張不帶名號的給他。
趙宴平提上茶葉,出去又在街上轉了很久,直到街上行人漸漸稀少,趙宴平才跨進了“江南水繡”。
來繡鋪的多是女客,突然來了一位高大俊朗的藍袍官爺,神色冷峻怪嚇人的,江娘子愣了愣才招呼道:“這位官爺,您要買點什麼?”
繡鋪三間開面,外面瞧著大,進來了才發現並不是那麼回事。鋪面中間與右邊都是櫃臺,擺了各種絹花、繡活兒,牆壁上還掛了幾套成衣,鋪面的左側,有一半是櫃臺,擺了繡鞋等,一半搭成了賬房。
賬房與後宅相通,除非裡面的算賬先生打開門,前面的顧客都進不去,這家的繡鋪賬房櫃臺搭得也很是奇怪,從趙宴平的位置,隻能看到女賬房先生的領口,脖子以上都被擋住了。女賬房坐在那裡,一手撥弄著算盤,一手在記賬。
那熟悉的握筆姿勢……
趙宴平攥緊了提著茶包的線繩,看著那雙手道:“敢問這鋪子是孟姑娘的嗎,我是她同鄉,受她鄉裡舅父所託,前來拜訪。”
他才開口,那雙手便停了下來,到他說完,都沒有再動一下。
第91章
阿嬌不是沒想過可能會在京城遇到趙宴平, 以前就聽趙老太太說過,說謝郢大人賞識官爺,將來可能會帶著官爺一起進京做事。
阿嬌隻是沒料到趙宴平會來得這麼快, 更沒料到趙宴平會找上門來。
“東家, 您的同鄉拜訪您來了,說是受舅老爺所託。”
江娘子聽完趙宴平的話, 見賬房裡面的東家沒動靜,誤會東家專心算賬沒聽見,過來輕輕敲了敲櫃臺。
阿嬌反應過來,應了聲, 賬房裡傳來椅子挪動聲, 稍頃,阿嬌打開櫃臺一側的門, 走了出來。
趙宴平的視線早已投到了她身上。
在趙宴平眼中, 一年不見,她模樣沒什麼變化, 仍是白皙嬌嫩的臉, 澄澈清秀的眼, 就像在趙家一樣, 做少婦的打扮。變的是她的氣度, 以前的阿嬌怯弱安靜, 不敢放開了笑, 不敢大聲說話, 似乎做什麼都要先顧慮旁人會不會喜歡,而眼前的阿嬌, 面帶淺笑,從容恬靜, 頗有一家之主的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