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娘了,還是想你妹妹了?”趙老太太突然問。
趙宴平倒酒的手一頓,看了一眼趙老太太。
自從長媳改嫁、孫女“丟了”,趙老太太怕勾起孫子的痛苦與憤懑,對這二人絕口不提,今晚也是她這麼多年第一次主動說起來。
趙老太太從孫子手裡搶過酒壺,給自己倒了半碗,端起來一口悶了。
趙宴平皺眉,見老太太還想喝,他及時拿走酒壺,垂眸道:“這酒勁大,您少喝。”
趙老太太就咬了一口月餅,很多話想說,說了又覺得孫子未必會信,趙老太太就將那些陳芝麻爛谷子就著甜膩膩的月餅咽了下去。
吃完月餅,趙老太太喝口苦瓜湯,抹抹嘴對孫子道:“你不願娶妻,也不肯告訴我為什麼,祖母年紀大了,管不了你,可你都這把年紀了,你自己樂呵單著,外面一堆闲言碎語,竟還有人說你得了疑難雜症身體不行!”
趙宴平無動於衷,心平氣和地勸老太太:“我身體很好,那些都是謠傳,您不用在意。”
趙老太太瞪眼睛:“我能不在意嗎?我辛辛苦苦一手將你拉扯大,旁人說你半句不是,比罵我一籮筐還讓我難受!”
趙宴平猜測老太太又想催他娶妻,不說話了。
趙老太太瞪他一眼,壓下聲音道:“前兩天我出門,看見朱秀才他外甥女阿嬌了,小姑娘長得真俊俏,祖母思來想去,她嫁不出去一直被舅母磋磨怪可憐的,正好你也不想娶妻,不如祖母去把阿嬌聘來給你當個美妾,既幫了她,又澄清了你身上的謠言,你看如何?”
趙宴平皺眉道:“您不是說朱秀才一心要為她找個良人嫁了?”
趙老太太嗤笑:“朱秀才想的美,他外甥女當過窯姐兒,又不能生了,除了做妾再沒有別的去處,人口簡單的小戶人家納妾也圖妾室生孩子,隻有富貴又好色的風流老爺才會看上她,偏偏她又不願去那種人家。”
這麼一說,她還真是前路暗淡,怪不得那晚竟冒出了輕生的念頭。
趙宴平沉默了。
趙老太太一看有戲,繼續努力道:“咱們家雖然日子清貧,但隻要她伺候好你,我保證不打她也不罵她,你就更不用說了,面冷心熱,肯定也不會讓她吃苦對吧?所以說啊,她來咱們家就是享福來了,咱們祖孫倆救她脫離苦海,也算是功德一件,興許這功德就能保佑你妹妹也遇到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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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宴平並不高興聽祖母拿妹妹做說服他的籌碼,沉著臉道:“您去納就是,休提香雲。”
說罷,趙宴平起身去了東屋。
趙老太太看著孫子大步離開的魁梧背影,心裡一半如意一半苦,沒良心的熊崽子,她這般籌謀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他!
第7章
趙老太太與趙宴平祖孫倆賞月賞得不太痛快,隔壁朱家的飯桌上氣氛更是僵硬。
金氏、朱時裕、朱雙雙都不看阿嬌,朱昶心疼外甥女,就隻管與阿嬌說話,這樣一來,金氏更生氣了,一塊兒月餅都沒吃,假稱染了風寒身子不舒坦,先回屋去了。
金氏一走,朱雙雙有樣學樣,斜眼阿嬌,也回了廂房。
朱時裕不敢像母親、妹妹那麼任性,低著頭隻管吃月餅,拿眼睛偷瞄表妹白嫩嫩的小手。朱昶記起這王八兒子竟敢欺負外甥女,看朱時裕不順眼,冷著臉將兒子撵走了。四四方方的飯桌邊上,就隻剩阿嬌與朱昶兩人。
掃眼那三副闲置的碗筷,阿嬌低聲道:“舅舅又是何苦呢,我說了晚上你們賞月,我早早睡了就是。”
金氏母女不歡迎她,阿嬌也不想湊過來礙眼。
她是實在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不然也不會賴在舅舅家,但凡爹娘還活著,哪怕家裡窮得吃糠吃草,天天要她下地幹活風吹日曬,阿嬌也不願在舅母眼皮底下過。
朱昶喝口悶酒,嘆道:“都是一家人,說什麼兩家話。”
阿嬌不言語了。
朱昶也不知道能跟外甥女聊什麼,對著月亮喝悶酒。
阿嬌看著舅舅,就快四十的舅舅,臉上多了很多皺紋,舅舅讀書太多,眼睛不太好使了,有時候要眯起眼睛來才看得清楚。阿嬌是去年回來的,從那時候起,舅舅就夾在了她與舅母中間,很少真心發笑過。
一邊是妻子兒女,一邊是分散多年的外甥女,誰更重要?
答案不言而喻,可舅舅還是為了維護她,一人與舅母、表哥、表妹周旋。
阿嬌心裡酸酸的,她拿走舅舅的酒,垂著頭道:“舅舅,再有人來提親,妻也好,妾也好,不論什麼家世,我都願意。”
換個地方住也不會比在舅舅家更難熬,離開了反而能讓舅舅重露歡顏,阿嬌想開了。
朱昶愣在了椅子上。
阿嬌笑了笑:“不早了,舅舅回屋歇了吧。”
說完,她站了起來,朝廂房走去。
走出幾步,阿嬌突然聽到一陣壓抑的哭聲,眼前一花,她的淚也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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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昶趴在桌子上,哭了很久很久,似是將這幾年的愧疚與過去一年的煎熬為難都哭了出來。
皎皎的月光照在他的身影上,竟顯得無比悽涼。
哭夠了,朱昶抹抹眼睛,最後喝了一碗酒,他腳步堅定地回了屋裡。
金氏躲在窗戶前偷看了好一陣,見丈夫要進來,她匆匆躺進被窩,假裝睡覺。
朱昶知道她還沒睡,站在床頭,朱昶不容商議地道:“我對不起嬌嬌,你更對不起嬌嬌,明天起你怎麼對雙雙的便怎麼對嬌嬌,嬌嬌若嫁不出去,我便養她一輩子,你能接納她最好,若是接納不了,你趁早告訴我,我給你寫封和離書,你自去改嫁!”
金氏萬萬沒想到會等到這麼一番話!
看見丈夫一把年紀的趴在那裡哭,金氏本來還挺難受的,現在丈夫居然威脅她要趕走她,金氏的怒火與委屈也翻湧了上來,猛地掀開被子跳下床,指著朱昶大聲哭罵起來:“你個天殺的,我為你生兒育女為你操持這個家,你居然要跟我和離!什麼叫我對不起她,她怎麼對不起她了,她小時候生病是我給她煎藥喂藥,那年你帶著銀子去趕考,裕哥兒病重等不起我才不得已賣了她……”
“那你為何不賣自己的女兒!”朱昶打斷妻子的大嗓門,怒吼著道!如果妻子賣了他的女兒,他至少不用像現在這麼愧疚!
“雙雙是我十月懷胎掉下來的肉,我沒你這麼狠心,連親生女兒也能賣!”金氏吵得更大聲,恨不得跳起來飛到房頂上去,讓整個武安縣的百姓都能聽到她的聲音,“你秀才考上了,兒子也好好地活下來了,你什麼都沒做佔盡了一切便宜,現在到來怪我賣了你的外甥女!你真那麼愧疚,當年怎麼不拼命去花月樓搶人,幾個護院站成一排就把你嚇退了,你個窩囊廢,不敢打外人,隻會拿我撒氣!”
“你再嚷嚷一句試試!”
“我就嚷……”
“啪”的一聲,朱昶一個打耳光,直接將金氏的腦袋打歪,人也破風箏似的倒在了地上。
金氏半晌都沒有動。
朱昶打人的那隻手不停地抖動著,就在他眼中的怒火被恐慌取代,就在他想走過去看看妻子到底怎麼樣了的時候,金氏動了。她慢慢地撐起來,露出帶血的嘴角,被她隨手抹了幹淨。眼中淚水滾下來,金氏看向朱昶,冷笑道:“和離就和離,你心裡根本沒有我們母女,這個家我也不想待了!”
朱昶抿緊嘴唇,坐到了床上。
金氏連夜收拾好包袱,翌日天剛剛亮,她早飯也沒做,拉著女兒朱雙雙往外走。
朱昶仍然躺在床上,眼睛睜著,滿布血絲。
朱時裕攔在家門前不讓母親妹妹走,金氏一邊將包袱丟到朱家的驢車上,一邊惡狠狠地瞪著裡面喊道:“時裕你不用攔我,我對不起你們朱家,對不起你們朱家的小祖宗,我這就走得遠遠的,永遠也不回來了!雙雙上車,跟我去你舅舅家住,舅舅都疼外甥女,親爹不要你,咱們去找你舅舅疼!”
朱雙雙知道娘親是在做樣子,用不了幾天爹爹就會去外祖母家裡接她們回來,因此並沒有多留戀地上了驢車。
金氏嗖嗖連甩幾下鞭子,趕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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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趙家,趙宴平被金氏的大嗓門吵醒了。
他眉頭緊鎖地躺在床上。
昨晚臨睡前他就聽金氏與朱昶為了她吵了一架,今早金氏又來這一出,吵得左鄰右坊皆知,最難受的還是寄人籬下的她吧。
趙宴平不明白,她一個柔柔弱弱吃不了多少飯的姑娘,金氏怎麼就容不下,明明是金氏對不起她。
今日仍是休假,趙宴平不用去衙門,被金氏吵醒後,他索性提前起床,去後院劈柴。
趙老太太洗完臉走到後門門口,隻見孫子雙手輪著大斧頭,一下一下地劈著那木樁子。孫子赤著上半身,健碩寬闊的後背淌著豆粒大的汗珠,兩條手臂修長遒勁有力,一看就力大無窮,怪不得當年能被老捕頭看中,收為徒弟。就孫子這身板,尋常小賊嚇到要嚇死了,哪有膽子再跑?
“好不容易休息兩日,這些活兒都交給郭興,你一邊待著去。”
趙老太太走過來,舍不得孫子累著。
趙宴平隻管悶聲砍柴。
趙老太太哼了哼,站在一旁道:“朱家的動靜你都聽見了?咱們再不幫阿嬌一把,她真是過不下去了,舅舅疼她又如何,能比得上枕邊人?別看朱秀才沒去攔著他媳婦,這會兒不定多後悔呢,沒準兒這也是兩口子故意演得一出戲,逼阿嬌答應去給富商老爺們做小妾。”
趙老太太知道自己的孫子,面冷心熱,或許孫子不圖阿嬌的美色,但阿嬌過得這麼慘,孫子能幫卻不幫,肯定過意不去,尤其是阿嬌跟孫女香雲的命那麼像。
趙宴平繼續砍柴。
翠娘突然在堂屋北門口問:“老太太,今早上吃啥?”
趙老太太想了想,道:“煮粥,再炸幾根麻花,多炸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