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一直騎出很遠,從正街轉進小路,陳寄北身上那種冷銳也沒有消減。
夏芍看看他,幹脆打破這種沉默,“陳慶寶是誰?”
“我爸的小兒子。”陳寄北聲音冷淡,言簡意赅。
不過夏芍還是聽明白了,“和你後媽生的?”
“嗯。他四十多歲上生的,寶貝的要命,起了個名字叫慶寶。”
聲音依舊冷淡,這回卻能聽出些譏诮了,“剛才那小孩,就住在我家隔壁,和他是同學。”
“就住在隔壁?那難怪他認識你。”
“也不算認識。”陳寄北說,“以前我碰到他,他從來不和我說話。”
兩人年齡上差了十歲,本就不可能玩到一起。何況陳寄北以前孤僻冷漠,在老家的名聲還不好,這人又和陳慶寶是同學,沒和他說過話也能理解。
夏芍不能理解的是另一件事,“四十多歲?你爸今年多大?你後媽多大?”
陳慶寶和那小孩是同學,今年也應該是十四五歲,那陳寄北出生的時候他爸不是三十多了?
“我爸今年五十七,陳慶豐他媽四十五。”
老夫少妻差一輪,難怪陳父這心都偏到太平洋去了,陳慶豐他媽跟他的時候可還不到三十。
不過就算陳寄北前面還有過一個孩子,沒保住,他爸三十多歲才有他,也太晚了。
似乎知道夏芍在想什麼,陳寄北淡聲道:“我媽要是還活著,今年剛好五十一。”
比陳父小六歲,那就是陳父結婚並不算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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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芍發現陳寄北家裡還真復雜,隻是以前他絕口不提,她也就沒問。今天他難得多說了點,夏芍幹脆趁機問個明白,“其實我一直有點好奇,你爸媽到底是怎麼回事。”
陳寄北聞言,明顯窒了下,聲音也低下去,“不知道。”
“不知道?”夏芍意外了。
“不知道。家裡沒人提,外面也沒有人跟我說過。”
充滿冷暴力和漠視的童年,早逝的母親,續娶的父親……
如此種種,他這麼較真尖銳的性子卻連個根由都不知道。夏芍不知道那些年他是怎麼熬過來的,對那些或參與其中或冷眼旁觀的人,又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夏芍一時間有些沉默,陳寄北卻難得話多了一回,“不知道這些學生什麼時候回去。”
夏芍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你是怕他回老家,把碰到你的事說出去?”
“也不是怕。”陳寄北說,“我以前在老家,不怎麼下地幹活。”
夏芍並不覺得意外。
陳寄北這個人,是有點工作狂屬性在身上的,根本就不是能遊手好闲的人。李來娣卻信誓旦旦說他在老家掙不了幾個工分,如果沒有假,那就是他故意的了。
果然陳寄北輕哂,“我爸年紀大了,掙的工分沒有以前多,陳慶豐又結了婚,有老婆孩子要養。他們就把主意打到我頭上,讓我下地掙錢,養活那娘倆。”
如果對他好,他多付出一點也就罷了,可那一家子……
夏芍對他的行為表示贊同,“不幹就對了,他娶的老婆生的兒子,憑什麼讓你給他們拉犁?”
陳寄北就知道她會這麼說,不會說什麼天底下無不是的父母,他是兒子,就得孝順爹媽。也不會說什麼他爸也不容易,讓他多體諒體諒,說什麼弟弟好歹是親生的。
男人神色不覺柔和少許,聲音也沒那麼冷了,“其實我當時就知道有個表哥在東北。”
這話沒頭沒尾,夏芍怔了下才反應過來,“你是故意不幹活,想讓他們把你踢出去?”
陳寄北沒否認,“我隻是試試,當時也沒有別的法子。”
所以他才對陸澤同格外愧疚,對劉鐵萍格外忍讓,直到劉鐵萍把手伸到了萬輝頭上?
可他說得沒錯,他當時的確隻有這一個法子逃離那一家子。
隻要他不走,陳父就可以拿父親的身份拿捏著他,讓他留在那個窒息的家。
找工作?娶媳婦?
想都別想,陳父有一萬種方式可以攪黃他的婚事,讓十裡八鄉都沒人敢嫁給他。
就算他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家,隻要走不遠,也別想擺脫。
夏芍突然對那個沒見過的人生出無限反感,“真不是個東西!”
她性子平和,脾氣也好,這麼直白地罵一個人,還真是少見。
雖然說這話時聲音不大,陳寄北還是聽得眼底一暖。
“要是他知道我在這邊過得好,說不定會幹什麼,你心裡有個準備。”他把自行車拐進胡同。
前兩年每次要錢,陳寄北都是郵一大堆燒紙回去,陳父大概被惡心得不輕,已經兩年沒給陳寄北寫信了。要是他知道陳寄北在外面混得一點都不差,還真可能動心思。
夏芍“嗯”了聲,正要說什麼,看到了前面的孫清。
孫清手裡捉著個小泥猴子,正邊往家走邊數落,“我一會兒沒看住你,你就弄這一身泥。那臭水溝是啥好地方嗎?”似乎想要打兩巴掌,又實在沒地方下手。
主要是那小泥猴子太髒了,滿身泥點子還沒幹,鞋子更是一踩一包泥水兒。
陳寄北騎著車從旁經過,夏芍還聞到了一股夏日酸爽的臭水溝味。
不用看,她都能想象到孫清此時有多絕望,偏偏那小泥猴子還咧了嘴,一點都不害怕地在那笑。
孫清果然在磨牙,“我當初抱的怎麼不是半夏?生個乖乖軟軟的姑娘多好。”
“生個姑娘,萬一跟姜哥一樣黑,嫁不出去怎麼辦?這不是你說的?”夏芍回了頭笑。
孫清嫌棄地看了眼兒子,“也是,這大晚上起個夜,我都看不到他們爺倆在哪。”
小泥猴子看到夏芍倒挺開心,“夏姨,夏姨冬冬哥!”
夏芍家有秋千,有木馬,還有兩個哥哥姐姐,大強可喜歡往夏芍家裡跑了。
看到他要往那邊掙,孫清拉住兒子,“找什麼冬冬哥?埋汰成這樣承冬才不願意跟你玩。趕緊給我回去洗澡,一會兒你爸下班,看你造成這樣還不打你?”
揪著小泥猴子就拎進了院,這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得換多少套衣服。
夏芍也在門口下了車,本準備進院,想想又走過去,“孫姐,那內衣你還在做嗎?”
“做,做得不多。他這一天天淘得要命,我哪有那麼多時間?”
“那你先停一陣吧,”夏芍說,“我看最近外面不太太平。”
“你是不是聽說了啥?”孫清立馬壓低了聲音。
“也不算聽說,反正小心點沒壞處,省的被人拿去做文章。”
夏芍的話孫清還是能聽進去的,點點頭,“那普通的衣服呢?普通的衣服也不能做了?”
“普通的衣服也不做了,大家穿什麼啊?”夏芍笑道。
孫清一想也是,“知道了,你快回去吧,別被這臭小子燻著。”
沒想到夏芍才和孫清說過這件事,不多久姜百勝就找上了門。
當時夏芍和陳寄北正在擺飯,小承冬則爬在椅子上,小臉嚴肅,一字一頓教夏母念卡片上的字,“馬。”見夏母跟著念了,又從寫字桌上拿起另一張畫著牛的,“牛。”
“牛。”夏母很配合地繼續念。
“那這個是什麼?”小承冬點點頭,竟然還把之前那張拿起來考夏母。
姜百勝一進門就詫異道:“承冬認識這麼多字了?”
“也就他吧。”夏芍說,“半夏坐不住,一學認字屁股底下就長針。”
兩個崽已經兩周歲半多了,放在現代早就是該上幼兒園的年紀。可惜這年代沒有幼兒園,隻有託兒所,專門辦給雙職工沒人看孩子的家庭,五塊錢一個小孩。
這還是條件好的,條件不好的那都是大的帶小的,夏芍隻能自己想辦法教孩子認字。
桌上這些卡片有一百多張,全是上面圖下面字,陳寄北根據她的描述畫的。小承冬很喜歡,不僅自己學,還拿來教姥姥,卡片都磨得起毛邊了,至於小半夏……
小半夏會哼收音機裡常放的所有歌曲和戲曲。
剛才她和陳寄北進門,還聽到小丫頭玩著手絹,在那唱:“巧兒我自幼兒~許配趙家~”
就是年齡小口齒不清,“巧兒”唱成了“小兒”,“趙家”唱成了“到家”。
姜百勝不比孫清,沒那麼愛串門,夏芍知道他應該是有事,聊了幾句孩子就直入正題。
姜百勝也不是那愛廢話的人,“你和寄北最近還有賣東西嗎?”
夏芍一聽就知道他想說什麼,正了神色,“沒有,去年下半年就沒賣了。”
“沒有就好。”姜百勝點點頭,眉頭始終皺著,“以後也別賣了,我看這風向不對。你和寄北年輕,不懂。有些閘一旦開了,到底會發展成什麼樣,誰也控制不住。”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公安局上班,他比其他人更早嗅出了不對。
夏母經歷的多,一聽臉就變了,“你是說外面要亂?”
人就要起身,被小承冬拉了下,“姥姥,你還沒念完。”
小承冬做事專注,還不喜歡半途而廢,夏母隻能坐下,“好,姥姥念。”耳朵卻豎了起來。
不過姜百勝也沒多說,隻是來給夏芍陳寄北提個醒,說完這幾句就要告辭。
“姜哥還沒回家吧?”夏芍問他。
要是回家了,不能她剛提醒完孫清,他又來提醒她。
果然姜百勝點頭,“我剛下班。”
“謝謝姜哥,我和寄北會注意,你在外工作,也注意安全。”
連家都沒回就先來提醒他們,夏芍領這個情,親自將人送出了大門。
回去的時候小承冬識字課堂終於下課了,夏母拉了她小聲問:“外面真要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