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食品廠用不上圓肚子木桶,他會不會做都無所謂,可……
劉主任揉揉眉心,“他這一走,等老馬退休,木匠房讓誰接班?曹德柱可沒那個本事。”
這才是他們最頭疼的,陳寄北這一走,也就意味著四年之後他們可能要面臨無人可用的情況。總不能到時候把桶拿去土產找陳寄北修找陳寄北做吧?笑都能把人笑死。
見主任和副主任都不說話,小李遲疑著開口,“還有四年呢,總能再培養出一個吧?”
“哪那麼容易?”胡副主任說,“曹德柱也學了兩年多,你看他能幹啥?”
說一千道一萬,像陳寄北這種一看就會的妖孽,多少年可能都出不了一個。而這麼一個妖孽明明握在他們手裡,卻被他們弄走了,誰心裡能舒服?
可再不舒服人已經走了,他們又沒法把人弄回來。
說來也好笑,他們以為他們提的建議夠好,也夠為陳寄北考慮了,根本就沒想過陳寄北會走,可以走。畢竟江城除了他們,隻有紅香縣有食品廠,紅香縣還有自己的大師傅不可能再請別人。
這該說是他們小瞧了陳寄北,還是他們太自以為是?
而陳寄北就算不被土產調走,他還有個表哥在省商業局呢,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兩全其美?
“現在也隻能多找兩個學徒給老馬,指望能帶出來一個了。”劉主任長長籲出一口氣。
胡副主任沒說話,端起缸子喝了口冷茶。
陳寄北有本事,是他第一個發現的,後來把桶送去給陳寄北修給陳寄北做,也是他一力促成。現在人走了,最覺得可惜的就是他,可他也沒有任何辦法。
消息很快傳出去,知道這件事的俱是哗然。
陳寄北這半年太出風頭,有覺得他年紀輕輕能力出眾的,也有看他眼紅覺得他輕狂的。
他這次回來沒得到廠裡的重用,還有人在背後幸災樂禍,尤其是出了酒廠拒借那事之後。前些天又被土產借走,更是有人說他那麼喜歡往土產公司跑,怎麼不調到土產公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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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沒想到他真的調去了土產公司,還是因為做出了誰都不會做的圓肚子木桶,被人搶走的。
也有人不信,可陳寄北早上送完夏芍,真去木匠房把個人物品都收拾走了。
他去收拾的時候馬四全還沒來,隻有曹德柱在燒炕。
看到他,曹德柱神色很是復雜,似乎是輕松,又似壓了層敬畏。
陳寄北記得當初馬四全尋機罵了他一頓,把他打發去劈竹子,他分明看到曹德柱是松了口氣的。可如今曹德柱再看他,早沒了當初的忌憚和嫉妒。
大概距離差得太遠,遠如天塹的時候,就生不出什麼忌憚了,畢竟根本就不在一個層次上。
沒想到在大門口碰到馬四全,馬四全竟然丟下板車追了上來,“小陳!”
老頭兒個子不高,穿得又厚,跑起來動作笨拙,差點被地上的積雪絆了一跤。
既然要走了,該了結的前塵往事總該做個了結。
陳寄北頓住腳步,聲音雖冷淡,可還是叫了聲:“師父。”
那一刻馬四全看著他,竟然覺得自己特別矮小,矮小得甚至有些無地自容。
“我……我沒想把你逼走。”他有些艱難地開口,“我就是想再拼一把,想著你年輕,再等四年也才二十五……我真沒想把你逼走。”竟然有些語無倫次。
“我知道。”陳寄北望著他,聲音、眼神很平靜,一如他剛回到木匠房的時候。
當時馬四全看他的眼神雖有忌憚,偶爾也閃過掙扎,他就知道馬四全還是把中秋那件事記在心裡了。隻是在護崽的本能面前,這些掙扎全都變得不重要了而已。
那雙過分漆黑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我隻是覺得這樣各自安好,才是真正的兩全其美。”
各自安好?
是指他不影響他升八級工,他也不影響他發展嗎?
陳寄北說完那句話就走了,獨劉馬四全愣愣站在原地,半晌不能回神。
他覺得他沒想把人逼走。
他覺得哪怕對方再等四年,也才二十五歲,不像自己,再不拼一把就沒機會了。
他不願意承認,可說到底,他不就是自私,就是在倚老賣老?
憑什麼人家年輕,就一定要等他四年,就一定要被他壓著不能出頭?
他那麼對陳寄北,陳寄北卻一點沒鬧,反而選了這種離開的方式,已經是對他最大的成全。
成全他一個老父親想要護犢的心,成全他們那僅有的一點師徒情分。
論胸襟,論氣度,論眼界,甚至論能力,陳寄北都比他強了太多。他還在想著怎麼踩著人為自己爭取利益的時候,人家已經跳出這個圈,在圈外看他了……
冬日裡寒風凜冽,吹在人臉上有刀割般的刺痛,還有些火辣。
馬四全回去,發現馬小寶還望著陳寄北離開的方向,眼裡輕松也有竊喜。
這讓他心頭火起,也不知道是在氣馬小寶還是氣自己那卑劣的心思。反正車一推到木匠房門外,他就把馬小寶丟在那了,“不想凍死就自己走進來。”
馬小寶當時就呆在了那,連喊了好幾聲“爸”,也沒人回頭。
進入十二月下旬,白天的溫度都快達到零下二十度了,待時間長了,是真會凍死人的。
別看馬小寶鬧騰得歡,可真讓他去死,他肯定掙扎得比誰都厲害。喊不來馬四全,他又喊曹德柱,始終喊不來人,周圍其他兩房的人都很煩他,更不可能出來幫他。
馬小寶終於怕了,掙扎著從板車上下來,一步一挪地往木匠房走去。
門口那一幕有不少人都看到了,也有人聽到了陳寄北的話,免不得私下議論。
“你家小陳也太好脾氣了,馬四全那麼對他,他還顧著師徒情分。給他讓什麼地方,他兒子受傷又不關小陳的事。”郭姐聽到,不禁跟夏芍嘀咕。
其實陳寄北會這麼選擇,也不隻是顧念師徒情分,顧念馬四全的兒子受了傷。
他留在食品廠,跟不跟馬四全爭都不合適,反而是走了,從此頭上再沒有一個師父做枷鎖。
他給馬四全讓了地方,誰提起來,不說他一句仁至義盡?而土產公司以前是沒有木匠房的,他去了就能說了算,不比在食品廠等接班更自由,更有發展?
夏芍笑了笑,沒有接郭姐這話。
郭姐也知道夏芍的性子,隨和、大方,不喜歡在背後說人是非,也很少聽到她抱怨。
正因為她是這樣的性子,大家才都喜歡跟她來往,郭姐包著湯圓壓低聲音,“之前廠裡都在說闲話,我看你一點也不慌,是不是早就知道小陳會做那圓肚子木桶?”
“算是吧。”
雖說陳寄北也才做出來沒多久,但他敢跟夏芍提,多少是有點把握的。夏芍也相信他能夠做到,一個有決心有毅力又有能力的人想做成什麼,隻是早晚的事。
“張姐的產假該結束了吧?”夏芍轉了話題。
郭姐算了算日子,“差不多,應該這兩天就能回來上班。前幾天她家丫頭滿月我去看了眼,大人孩子都胖了一圈,還跟我說天天紅糖雞蛋,吃得夠夠的。”
“吃得夠夠的還胖了一圈?”夏芍好笑。
郭姐也道:“可不。估計她回來得去滾元宵,咱們這包元宵還是有點涼。”
一共就四十五天的產假,休完人剛出月子沒多久,身體還虛著,也怕涼。滾元宵雖然會累點,但好歹不用碰涼東西,不像包湯圓,全程都要動手。
牛亮已經將沉澱好的水磨面從大缸裡盛了出來,這種面不能揉,切成長條後直接掐劑子。
夏芍用手掐得飛快,一條面不多會兒就掐完了。郭姐等人則在旁邊負責將劑子壓扁,包上餡料,放到旁邊的鐵盤子裡。裝滿一盤,就送到外面一盤。
這一步是為了給湯圓定型,等湯圓半硬了,就會被挪到席子上去。
夏芍以前就沒見過那麼多席子,攤開了鋪在糕點車間外的空地上,遠遠一看,上面全是元宵和湯圓。東北冬天冷,隻要一晚上就能完全凍好,冷庫都省了。
夏芍動作快,掐完劑子看別人還在忙,就幫著把託盤搬出去了。
看到王哥正在往席子上鋪元宵,她忍不住問了句:“晚上就這麼放在外面,不會丟嗎?”
“丟不了。”王哥說,“廠裡有警衛,這幾天晚上都會加強巡邏。”
想想廠裡不僅有警衛,圍牆上還有玻璃渣,夏芍就沒再說什麼。
正準備回去,老羅站在不遠處朝她招手。
夏芍走過去,“羅師傅。”還以為是有什麼事,結果老羅低聲問她:“聽說你家小陳調走了?”
這件事傳得可真快,連老羅都聽說了……
夏芍點點頭,老羅就虎起了臉,“你不會也要跟著走吧?”
“怎麼會?”夏芍笑起來,“託您的福,我現在已經是正式工了,又不是家屬工。再說您腦子裡那麼多好東西,我還沒學到手呢,哪裡舍得走?”
“學到手你就要走了?”老羅瞪她一眼,臉上卻露出了笑容。
想到馬四全,老頭兒又忍不住冷哼,“也不知道他師父怎麼當的。”害他也跟著擔心一場。
晚上看到陳寄北,夏芍把這件事說了,還多打量了男人兩眼,“換單位第一天,感覺怎麼樣?”
“還行。”陳寄北說,‘’和以前沒什麼變化。
其實還是有點變化的,以前借調在那邊,土產的人雖然待他客氣,可都在把他當外人。現在成了地地道道的自己人,客氣少了,親近卻變多了,串門打招呼的人也多了。
尤其是徐副經理,對他很重視,不僅給他換了更大的木匠房,還砌了個炕供他休息。
外面實在冷,兩人也沒多說,踏著夜色回了家。
沒想到這麼晚了,孫清那嫂子竟然還在她家,見兩人回來,立即開門迎了出來,“小夏同志,你要的豬肉我給你帶下來了。”略顯局促地說了句,就要去外面拿。
夏芍連說不著急,她卻非要把肉搬進來。
孫清看著無奈,“我嫂子上午就來了,見你不在家,蹲完小市場又來了,還跟人借了秤。”
夏芍聽了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東西您放下就行,這麼晚了還有車回去嗎?”
“沒事,我去栓子那住一宿,明天再跟車回去。”孫清嫂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當著夏芍的面把東西稱了,“你看看,十斤中腰,十斤前槽,是不是夠秤?”
哪隻是夠稱啊,那秤杆都要高到天上去了,拎在手裡一掂,也不止十斤。
夏芍前世就沒見過這麼賣東西的,前蹄後髈,孫清嫂子帶來的也是最好吃的豬後肘。
把東西都稱完,收了錢,抹了零頭,孫清嫂子又拿出個豬耳朵塞給夏芍,“小夏同志謝謝你,謝謝你給我家栓子找了個好對象,還有上回……這豬耳朵你拿回去吃。”
把東西往夏芍手裡一塞,生怕夏芍會不要似的,拎上秤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