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姑娘。」他出聲叫住了我。
我頓住腳步回頭看他,一時不知該如何稱呼,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
「傷怎麼樣了?」他聲音放低,定定看著我的臉。
突然,我腦子似是抽了一抽,說了句:「現在關心,好像有些晚了。」
果然,他的眉頭蹙了起來,抿唇不語。
我也不說話。
半晌,他才開口:「是我對不住你,你有什麼要求我都可以答應你,也可以娶——」
「能把那間院子按照兩倍價賠償給我嗎?」我看著他認真開口。
我不是想讓他賠,我隻是想和他斷了關系,他說不喜歡我,我也不會去糾纏。
我默默等著他開口,想著他要是拒絕了也沒事,反正我也不是真的要銀子。
最終,我聽見他低沉地說了個:「好。」
7
我拿著宋硯修給的銀子重新買了間小院,還買了很多書籍字畫回來,試圖還原成原先小院的模樣,但是失敗了。
就算佈局再像又能如何,那些書畫上再也沒有了娘親的字跡,這裏的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了陌生的氣味。
想到此,我頓時失去了力氣,心中酸澀難忍,宋硯修很大方,賠了我不止兩倍的銀子,他說剩下的就當是在我那裏住了一年的報酬了。
可每每夜深人靜時,我心口都難受地整夜整夜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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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珍重了那麼久的東西,他能輕易毀了,興許在他眼裏是微不足道的,但那卻是我唯一安心的地方了。
在尚書府這麼些年,我從來沒有參加過任何宴會,所以關於朝廷裏的人和事我一概不知,但我知道宋硯修如今位高權重,我沒能力拿他怎麼辦,隻能自己慢慢消氣。
我和他之間的緣分真淺,淺到隻能夠走到這裏了。
我請人在院子裏紮了個秋千,我喜歡坐在上面曬太陽,喜歡在太陽底下回憶和娘親在一起的日子。
小蓮說,娘親是被一袋米賣掉後,又被賣進青樓的,在青樓的幾年,娘親攢了很多很多銀子,才終於給自己贖了身。
出了青樓後,娘親認識了一個書生,娘親的學問都是那書生教的,後來,書生的母親病了,看病的錢卻不夠,恰在這時有人找上娘親,讓她去跳舞,那人說,跳了就會給錢。
娘親瞞著書生去了,在那裏,遇到喝醉酒的爹爹,被醉酒的爹爹強迫了。
有了銀子,書生娘親的病就治好了,但她卻用自殺威脅,不讓娘親進門,她說娘親是萬人騎的東西,配不上他的兒子。
她胡說,娘親明明那麼好。
書生在門外跪了三天三夜後,娘親主動放棄了,進了尚書府,因為她肚子裏有了我。
但爹爹有爹爹的心上人,斷然不會因為娘親,讓他的心上人受委屈,這份委屈,必定得是娘親來受。
我到現在還記得,娘親死的時候,將手中那方帕子捏得緊緊的,那上面繡著一句詩: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她摸著我的臉頰說:「央央,娘有些累了,不能陪你長大了,娘對不起你,央央,娘最對不起的就是央央了……」
我抱著她如柴的手指,死死忍著不肯落下一滴淚,「娘親,累了就睡吧,央央會自己好好長大的。」
娘親明明那麼好,這輩子卻過得一點也不好,所以我要替娘親努力過得好一點。
自從除夕夜那晚過後,沈識檀就消失不見了,隻留下了金元寶、一支梅花簪和一句話,他說:
「柳央央,等我回來。」
我說好。
但是我等他回來做什麼呢?
其實我沒弄明白他是如何認識我的,瞧他那模樣,大抵是哪個世家公子,順手救了我一命,然後還陪我過了新年。
對於是否能和他再次見面,我並沒有抱多大期待,一如既往地過著自己的日子,偶爾會聽小蓮說起姐姐和宋硯修走得很近,朝堂上的局勢很緊張。
三王爺和宋硯修因為姐姐勢同水火。
我沒有興趣,這和我有什麼關系呢?美好的東西,大家都想得到罷了。
那日我在街頭送糕點給小乞丐時,大家都紛紛往城門跑去,言語間,我似乎聽見一句:
「沈大將軍凱旋而歸了。」
沒多想,我拍拍手起身準備回去,就在這時候,一陣劇烈的馬蹄聲傳來,「咚咚咚」仿佛踩在了我的心上。
很多年後,我仍舊能記得那一幕,明媚的春光下,有一意氣風發身著鎧甲的男子策馬而來,我瞇眸看去,看清了那個梨渦漾開的少年郎。
8
沈識檀,將軍府的小公子。
那日他從城門策馬而來,俯身將我一把撈起後勒住韁繩朝另一個方向而去,我伏在他懷裏,聽著耳畔的風呼呼而過,還有少年胸腔強有力的心跳聲。
直到在一片山丘上停下來,沈識檀驚慌失措地問我怎麼哭了時,我才發現臉上冰涼一片,傻愣著等他掏出帕子抹了抹我的臉後,我才幹巴巴說了句被風迷了眼。
我才不會告訴他,我是被嚇的,哪個女孩子被那樣突然拎起來放在馬上不會被嚇哭啊?
哦不對,姐姐不會,姐姐是會騎馬的,身姿矯健,英姿颯爽,一襲紅衣攝人心魄。
不過話說回來,沈大將軍我雖然未曾見過,但他的傳說我曾在茶館聽人說過,那個傳說中兇神惡煞,殺人不眨眼,令人聞風喪膽不敢直呼其名的大將軍居然是眼前這個少年?
我又看了看他手中握著的粉粉嫩嫩的帕子,愈發覺得不可思議。
火燒般的夕陽落在他臉上,我抬頭看了他許久,忽然想起一件事,於是讓他稍微低一下身子,他聽聞立即屈膝與我平視。
思索了一番,我問他:「沈識檀,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他猛然站起,驚訝問:「央央,你不記得我了?」
似乎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不過他也沒惱,而是不自然地輕輕咳了聲道:「不記得了也好。」
一陣晚風拂過,帶來一陣花香,或許讓他失望了,因為我想起來了。
想起來十一歲那年,我在街角遇見了一個小乞丐,他很瘦小,身上有股文弱的氣質,臉還被人打腫了,他歪倒在街角,衣服臟臟的,身上大概也受傷了。
我那時正抱著撿來的梅花枝回尚書府,就將懷裏的糕點送給了他,他好像很餓,幾口就吃掉了,後來,我見他可憐,就陪他坐了一會兒,雖然臉腫了,但他眼睛很好看。
「你叫什麼名字?」
「柳央央,我叫柳央央。」
我拿出帕子準備給他擦擦臉時,忽然聽見小蓮的叫聲,於是將帕子留給他就走了。
記憶戛然而止,我實在無法將那時瘦弱的小乞丐和如今清風朗月的少年聯系起來,更何況,傳說中的他還是那樣可怕。
但很快,我就明白了緣由。
沈識檀笑著說:「央央,你聽書也不聽完整,沈大將軍,是我大哥,我呢,就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兵。」
我怔住,抬頭看向他的眼睛,有些懵。
後來,他還說,他小時候因為過於矮小文弱,經常被他大哥拎去武場,不想挨揍就得反抗,他大哥常說:
「沈家的男人,是要上陣殺敵的,你這樣比人家姑娘還嬌弱,如何保家?如何衛國?」
十四歲那年,他跟隨他大哥一起去了戰場,也就是在我和他遇見後的第三天。
一待就是四年。
幾日後,因著沈將軍凱旋而歸,皇宮裏設宴慶祝,姐姐,爹爹,夫人都去了,我在小院裏做糕點,隻有金元寶陪著我。
月上梢頭的時候,金元寶忽然叫了幾聲,我一驚,轉頭就看見月光下紅著臉的錦衣少年。
我手中捏著糕點,還沒反應過來,就突然被一陣氤氳的酒香裹住,愣了一下,我問他怎麼突然來這裏了,這個時候,他應該在皇宮的。
他說話間又帶出一陣酒香,聲音低啞:「想來見見央央,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央央了。」
我笑,他胡說,我們昨天才見過的,他還吃了我做的梨花糕呢,今天又來,肯定又是想吃了。
9
聽說,設宴那晚皇上很高興,給姐姐和宋硯修賜了婚,婚期在八月末。
我知道消息的時候,正在練字,手一抖,字便歪了。
我有一事至今沒有明白,姐姐喜歡三王爺多年,為何自那次昏迷醒來,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
關於這個問題,三王爺或許比我更想知道原因,可是沒有原因,他對姐姐很好,恨不得將天上的月亮都摘給姐姐,可姐姐就是不喜歡他了。
姐姐現在喜歡宋硯修,我曾遠遠瞧見過兩人並肩而立的模樣,當真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我忽然想起那次做的夢,原來夢果然是和現實相反的,夢裏我嫁給了宋硯修,現實卻是姐姐要嫁給宋硯修,夢裏我過得一點也不好,那姐姐一定會過得很幸福吧。
再次見到宋硯修,是在一個殘陽如血的傍晚,沈識檀帶我騎馬回來,我坐在馬背上,頭上戴著花環,懷裏抱著金元寶,沈識檀牽著馬慢慢走,隔著人群,我瞧見了不遠處的宋硯修和姐姐。
恍惚間,我想起沈識檀醉酒那晚,攬著我躍上屋頂看月亮,月光下,我看見了窄巷裏那抹模糊的身影。
我才知道那晚,來的不隻有沈識檀,但走到我面前的卻隻有他一個。
很快,宋硯修像是發覺了什麼,回頭看了過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也能猜到,一定又是冷漠淡然的,他的笑隻給姐姐看,可真小氣。
後來,他突然捏著額角踉蹌了下,姐姐趕緊將他扶住,我收回目光,有些幸災樂禍。
當初我將他救回去後,他昏迷了很長一段時間,醒來後一直有頭疼的病癥,偶爾發作,時輕時重,疼過後他便會盯著某一處失神許久。
我曾聽他問過大夫,他說:「自我記事起,每一件事我都清清楚楚記得,但為何……還是覺得忘記了很多事?」
真是想不到這麼久了,他還沒好呢。
其實我也未曾怪過他,他不喜歡我,已經和我明說了,但他欺騙我,間接毀了我娘親留給我的東西的事,我忘不了。
沈識檀抬頭問我在笑什麼,我說金元寶變重了,我很開心,我很喜歡金元寶。
他忽然翻身上馬坐在我身後,環住我扯住韁繩,「央央喜歡就好。」
沈識檀陪了我很長一段時間,一有空就會帶我去騎馬,或是獨自去採很多花來送我,更多時候是待在院子裏和金元寶玩,蹭我的糕點吃。
我問過他,金元寶是不是一直養在戰場,他笑著刮我鼻樑:「你之前養病住的院子,是戰場上一個兄弟的,隻是他沒機會再住了,金元寶一直被養在那裏。」
一轉眼又過去了數月,盛夏的夜晚,沈識檀帶我去池塘摘蓮蓬,船尾堆滿了嫩綠的蓮蓬,清香陣陣。我趴在船沿上,在一片浩瀚無邊的蓮葉裏,尋找沈識檀的身影。
一陣水花響起,他猛然從水中冒出來,直直對上我的臉,皎皎月光下,我看見水珠順著他高挺的鼻樑滑下,直至那布滿刀劍傷的胸膛。
他真好看。
沈識檀的好看,不似姐姐和宋硯修那樣驚心動魄,而是一種氣質清新的俊逸,看起來斯斯文文卻又能上戰場殺敵,他坦誠、熱烈、含蓄、一身正氣。
想到此,我下意識朝他伸手想拉他上船。
手指被握住後他微微用力一拉,小船猛的一晃,我驚呼出聲直接撲在他身上,連同我的心也晃蕩了許久。
10
摘完蓮蓬的第二天,沈識檀就出徵了,那晚我栽進他懷裏,他將我緊緊擁住不放,心跳逐漸加快。
他說:「央央,等我打了勝戰回來,你……你就嫁給我好不好?我,我很快就回來。」
越說他心跳越快,我沒忍住笑出聲,借著月光,我看見他耳垂紅得都要滴血了,他太緊張了,緊張地我都不忍心拒絕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