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傷在腰側,你不曾碰到。」他嘆了口氣,抬起寬大的袖子,露出腰側一片殷紅的血跡,「放心,朕會處理。」
我忍著眼淚,嗯了一聲。
「對了,」他轉身背對著我,似乎無意地說:「朕之前想,若是面對刺客,有誰賴在朕身邊不肯走,礙手礙腳,定要治她的罪。
「不過,」他走出去,淡淡的聲音裏帶著隱約的笑意,「那時你不願走,朕看著你,卻很歡喜。」
時間平平淡淡地過了幾個月,除了我這個親歷者,似乎沒有任何人把當時的十餘名刺客放在心上。皇上起初對我提過查出了些眉目,不過反正他們想殺的不是我,我也就沒往心裏去。
我曾以為刺客之事以後,皇上會給我賞點什麼,或者晉個位分壓壓驚,不過並沒有。我想了想也覺得無所謂,左右我爹給我送的銀子也夠花,宮裏那些女人也並不會因為我得寵就不來找我麻煩。
皇上開始偶爾召我去侍寢,不過也就是聊天喝茶算算定積分。有過一個傻了吧唧的小妃嬪偷偷在背後嚼舌根說我專寵,結果被皇後錘了一頓。
開玩笑,皇後可不想再跟我打交道了,更絕不願意來問我晚上是怎麼「專寵」的。
再然後,宮中忽然空降了一個玉妃,是太後的侄女,長得也還不錯。
我某天晚上撒著嬌有意無意地問了一下皇上,他說他更喜歡我一些,也不知道說的是真的假的,反正我信了。
第二天,皇上下旨晉我為昭容。
十月底,皇後病了。這病來得尋常,聽聞隻是普通的風寒。
詭異的是,不知是不是太醫院開錯了藥,皇後在病榻上躺了兩天,居然點名召我去侍疾。
難道我的雞兔同籠還是有魅力的?
我沒道理拒絕皇後,帶著那隻方月兮送我的大人參,屁顛屁顛就去了。一進門,便見她松衣軟帶,斜斜臥在床上。
我請了安,她隔空扶了我一下,揮手遣退了宮人。我抬起頭,見她一臉憔悴,卻並無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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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病噠?幹嘛裝病?引起皇上注意咩?那……為啥找我來啊?
「明婕妤,」她看著我,語氣綿軟,「你坐下。」
我點點頭,乖巧地坐在邊上。
「本宮讓你來,想同你說幾句話。」
我點頭如啄米:「嗯嗯,娘娘請講。」
「本宮已經許久沒有安心睡著了。」她說。
?
難道是要我給她整點雞兔同籠活兒催眠?
「娘娘有煩心事?」我禮貌性地關心道。
她垂下眼笑了笑:「本宮是死到臨頭了。」
我嚇了一跳。
她見我不說話,便嘆了口氣,笑道:「你慌什麼。」
我像鵪鶉一樣不敢說話。
她自顧自地說:「也好,你這樣什麼也不說,總比一口一個臣妾不知好些。」
「臣妾不能給皇後娘娘分憂。」我一臉慚愧。
「不用你分憂,你不給本宮添堵就不錯了,」她說,「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麼是沒有限度的。榮華富貴總有個頭,本宮看得開。」
我笑道:「亙古不變的東西不多,不過有些東西看似短暫,實則並不是不能延續的。」
她搖了搖頭,在手心畫了一條橫線:「你常喜歡算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你瞧,一就是一,寫到了頭,就再也沒有了。」
我勸道:「從零到一,這之間的數是數不盡的。就像人終有一死,然而所經歷的事情卻各有千秋。」
「哦?為何從零到一之間的數是數不盡的?」
?你這個關注點簡直特麼自找麻煩……
我嘆了口氣。
「這……就要講到實數的稠密性了。」
兩個時辰後。
我喝完了第五杯茶,咂咂嘴,說道:「以上就是證明無限不循環小數一定是無理數的方法。我們還可以找到無限循環小數化為分數形式的普遍方法,就可以證明一個數是無理數和它無限不循環等價了。」
皇後揉了揉眼睛,感慨道:
「真是多謝你,本宮好久沒有睡過這樣的好覺了。」
「這是臣妾該做的。」我溫和一笑。
估計我和皇後互相都覺得對方不是人。
皇後的病還沒好,玉妃就開始蹦跶起來。一會兒安排一堆宮女在御花園採花瓣上的露水,一會兒給皇上親手煲個湯搞得滿宮皆知,還搞了個什麼海棠詩社,總之是拼命刷存在感,像極了平均每分鐘發七條 Twitter 的老川。
封後以來六年沒召過六宮晨昏定省的皇後大概是忍不了了,拖著病體叫後宮眾人一大早去跟她「敘舊」,實則估計是要當眾和玉妃進行一場掰頭大賽。
我體內嗷嗷待哺的吃瓜猹之魂已經饑渴難耐了。
過了點,我們大家都在皇後宮裏磕了一會瓜子了,玉妃才披著一頂彩色的蚊帳姍姍來遲。
前一秒還笑意盈盈的皇後沉下臉看向她,冷笑道:「好一件煙雲絹紗碧霞金翅鳳尾百花渡蝶裙。」
我露出地鐵老爺爺看手機的表情,好一頂名字可以用來罵人的百花渡蚊帳。
——這名字沒有邏輯,歪歪斜斜的每個詞都透著「花裏胡哨」幾個字。
玉妃笑得一臉優越感:「皇後娘娘也喜歡這件煙雲絹紗碧霞金翅鳳尾百花渡蝶裙麼?」
皇後冷冷道:「妹妹年輕貌美,這煙雲絹紗碧霞金翅鳳尾百花渡蝶裙穿在妹妹身上,才更顯得鮮艷呢。」
玉妃假意謙虛:「這煙雲絹紗碧霞金翅鳳尾百花渡蝶裙不以鮮艷奪眼,娘娘氣質端莊,想來穿這煙雲絹紗碧霞金翅鳳尾百花渡蝶裙也是極好看的。然臣妾穿的這煙雲絹紗碧霞金翅鳳尾百花渡蝶裙是皇上賞賜,怕是不能拿來討娘娘歡心了。」
……
?不是,手裏的瓜子它突然就不香了,你倆掰頭內容是比誰先嘴瓢?建議組個相聲組合直接出道,估計比當皇帝女人賺錢嗷。
又說了半天,這倆人的嘴皮子也沒能分出個勝負,然而她倆誰也不願意先說一句不帶「煙雲絹紗碧霞金翅鳳尾百花渡蝶裙」這個詞的話。玉妃今天本就來遲,又說了這麼一大堆,我還沒吃早飯,肚子餓得咕咕叫。
不過沒辦法,大家都餓著,面對這兩尊大佛,我可不希望引起她們什麼注……
她們突然安靜了下來,我回頭一看,李德全正走進來,給皇後行了個禮。
草。
不是吧。
「皇後娘娘……」李德全笑瞇瞇地開口,看了我一眼。
我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不不不,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樣。
「……皇上今天……」
我恐懼地看著他瑩潤剔透有光澤的雙唇。
「……請明昭容……」
求你,請我去挨打,請我刷廁所,啥都行,就是千萬別……
「……去用早膳。」
……涼了。
「讓奴才來向皇後娘娘借個人。」李德全笑得像極了黑魔仙小月。
我慫成一團,可憐兮兮地看著皇後。
所幸皇後在不想睡覺的時候本來就不太樂意對著我這張臉,大度地揮了揮手,示意我走人。
我趕緊站起來,行了禮就要走。
「站著。」玉妃今天第一次說話沒有帶煙雲絹紗碧霞金翅鳳尾百花渡蝶裙這個詞。
我縮了縮脖子,隻好乖乖地轉回去。
玉妃打量了我一會,指著我問皇後道:「她很受寵?」
皇後冷冷道:「玉妃這是對皇後說話的語氣嗎?」
我瑟瑟發抖,不敢站也不敢跪。
玉妃輕蔑一笑:「皇後?你以為你還能當多久的皇後?」
我和邊上的一堆妃子齊齊豎起耳朵,臥槽,這才正片開始?
眼看她們似乎把我給忘了,我悄咪咪後退兩步圍觀,以免波及到我。
皇後的語氣倒是出奇的平靜:「玉妃以為如何?」
「皇後娘娘真的病了嗎?病人食少眠多,可娘娘眼下的青影,想必是憂思過度,無法入眠吧。」玉妃得意道。
……我覺得皇後的失眠倒也沒有很嚴重,聽進制轉換的時候她睡得口水都流出來了。
皇後冷冰冰地看著她,並不說話。
玉妃見她不說話,笑道:「後宮誰人不知,我與皇上青梅竹馬,您這後位,皇上正是給臣妾留的。」
?有這種事?
皇後忽然大笑起來,眼底皆是嘲諷。
看起來這倆人戰火正盛,徹底把我忘了,我偷偷看一眼李德全,用眼神問他:咱們溜?
李德全用眼神回答:祖宗啊你瘋了嗎?
我:那咋整?
李德全:我也不知道。
殿裏安靜得隻能聽到皇後的笑聲。
笑完了,她才說:「怎麼,你竟以為你能取代本宮?」
玉妃傲然道:「皇上冷落娘娘,正是為我鋪路。」
「你錯了,」皇後一臉譏諷,「皇上冷落本宮,是因為本宮做錯了事。即便本宮死了,能登上後位的,也絕不是你玉妃。」
「不是我,還能是誰?」玉妃笑中帶著怒氣,「一派胡言。」
皇後冷笑道:「是誰也絕不會是你。」
玉妃突然指著我,問皇後道:「是她嗎?」
?
我一臉懵逼。
皇後並不答話,懶懶地靠在身後的軟墊上,輕笑道:「你是在盤問本宮?」
「是不是你?」她轉向我,問道。
……
我瑟瑟發抖:「臣妾不知。」
她冷哼一聲,看著我,問道:
「你會什麼?」
?
??
這個耳熟的問題?我該說什麼?數學很好還是吃辣很厲害?
皇後打斷道:「她會雞兔同籠。」
……幹嘛啦!
我正要說什麼,卻看見玉妃瞧我的眼神忽然一愣,她的眼睛閃爍了半天,猶豫著吐出八個字:
「……富強民主文明和諧?」
我也愣住了。
不是……你真的知道你剛剛說的那第二個詞是啥意思嗎?
玉妃見了我的反應,便忽然笑起來。
她的眼神裏充滿算計,我看著心裏不大舒服。她說:「如此看來,你不足為懼。」
我心底一涼,低頭不語。
「你如果聰明,就最好不要與本宮爭什麼。」
我抿了抿嘴,輕聲道:「娘娘與皇上兩小無猜的情誼,尋常人本就爭不得。」
我並不是服軟,相反,我的話中鋒芒畢露——我在賭,賭那個和皇上青梅竹馬的表妹,當時根本不是她。
她聽出了我的言外之意,卻笑得更歡:「本宮與你不一樣,你最好不要自作聰明。也隻怪你命不好,不巧,遇到了本宮。」
我微微有些眩暈,卻總覺得難以相信。
她卻並不等我的回應,雙眼直視著我,笑意昭昭:「明昭容,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