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夕陽漸漸收斂的餘暉,撒進屋裡。將屋裡的物件切割成陰陽兩級,被餘暉照耀到的地方,金光鋪陳;另一邊卻被深深的陰影籠罩著。
而賀松柏便是陷入這團陰影之中的人,他倚靠在書桌邊,一副頹然自喪的模樣。
顧懷瑾問:“香丫頭呢?”
“你還不快出來,呆在人姑娘家的屋子裡頭算什麼?”
他很快會成為賀松柏的老師,為人師表的顧懷瑾覺得自己該好好管教管教這小子了,於是他換上了一臉的嚴肅。
賀松柏睜開眼睛,慢慢地說:“她走了,不會再回來了。”
“什麼?”
他輕描淡寫地重復了一遍,“她走了,不會再回來了。”
說著他順手把一張信紙卷成一團,隨手扔掉了。
“她怎麼走了……哎,現在全國的高校也開學了,她現在也該是時候走了,你也準備準備,等吳庸的案子開庭之後,我跟你去B市。”
“等等……你……”顧懷瑾凝視著青年泛紅的眼眶,嘴裡的話盡數地咽下了肚。
他仿佛明白過來了,以他大半輩子積累下來的人生經驗來看,這小子多半是失戀了。
顧懷瑾默默地彎下了腰,也跟著坐在了賀松柏的身邊。
他說:“你們小年輕的哪來的這麼多煩惱,看你這滿臉的喪氣樣,不就是她不回來了麼?”
“你就沒長腿,不會自己去找她?”
賀松柏聞言,腦海裡不斷地閃過那個男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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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配不上她。”
他最後搖了搖頭。
“她有更好的前途,我給不了她。”
顧懷瑾急了,拍了他一巴掌:“難道跟著你就沒有更好的前途嗎?”
這回回應顧懷瑾是徹底的沉默,坐在他身邊的青年仿佛和漸漸暗下的夜色融為了一體。沉默、頹廢又沮喪。
一天又一天,日子如白駒過隙,一眨眼就過去了。
顧懷瑾看著這個頹廢的青年,日漸沉默,早上他會去山上看茶花折一大捧回來用花瓶養著,傍晚會在山丘上看夕陽。
既不去幹活,也不去找他的對象。
他的愛情還沒有順利地結出果實,已經遭受了風霜嚴峻的打擊。
十天後,顧懷瑾把在爛醉如泥的青年從山丘上挖出來,跟他說:“吳庸的案子開庭了,要去聽嗎?”
賀松柏睜開了惺忪的醉眼,他回應說:“要去的。”
那天陽光很晴朗,料峭的寒風徹底地退出了大地,春滿人間。
賀松柏穿了一身幹淨的衣裳,剃掉了拉茬的胡子,這麼多天以來頭一回收拾得精神利落。他和顧懷瑾、姐姐、姐夫、以及若幹和這個案子相幹的人,一塊去聽了審判。
“X省N市法院判決如下,吳庸決定執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賀松柏聽完一審敲落的判決,目光轉向了吳庸那邊。
隻見他穿著監獄衣,雙目凹陷瘦得厲害,一副形銷骨立的模樣。聽到判決的那一刻,他平靜的面容出現了片刻的猙獰。
退庭的時候,賀松柏經過吳庸的身邊,他忽然想起了顧工當做玩笑地同他提起過的,吳庸通過胡先知給他遞來的話。
“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可惜胡先知表達得不準確,而顧工當時聽完了罵了一通之後便拋到了腦後。這句苦水,其實也就是吳庸因自以為是的狂妄放下的憤世嫉俗的話吧。如果當時賀松柏能聽見,在x大瘋狂啃讀流行刊物的他一定會聽出吳庸的畫外音的。
賀松柏想到了這茬,淡淡地說:“雖然高尚很多時候不是高尚者的通行證。”
“但卑鄙很有可能卻是卑鄙者的墓志銘。”
吳庸垂下了頭,不爭不辯,他很平靜地被押送他的公安扭送上了車。在聽見判決的這一刻,他到底有沒有後悔,賀松柏不知道。
但賀松柏看見了追著吳庸哭得快要暈厥的他的家人,便覺得這一切也就這樣了吧。
做了壞事就要付出代價。
他迎著頭頂燦爛的陽光,眼睛微微地眯著看天上的白雲,陽光像照在他的身上一般,也亦照在她的身上。
一切的陰霾都會過去,新的生活又開始了。
……
河子屯忽然流傳起了一個流言,有社員親眼目睹村子裡最漂亮的那個女知青主動親過賀二流子,好像他們處過對象。
這可不得了了,簡直跟炸開了鍋似的,讓人整天議論個不停。
“哎哎!俺記起來了,難怪賀老二那時候幹完活還去幫那女知青幹活,前年他跟幾個人鬥毆的那件事你們還記得不,真是可憐了王癩子……”
“那時候他沒說錯呀!”
“嘖嘖嘖,沒想到啊沒想到,賀老二竟然有這等福氣,哎……俺看那女知青隻覺得高攀不上,搭一句話心都慌得不行。”
“處過對象又怎麼樣,人考上了大學還不是把他給甩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喲……”
不管如何,這通充滿桃色的流言讓村子裡的人開始正視起了賀松柏,他們覺得他很有本事,居然能折下這朵冷冰冰的富貴花。
村子裡原本瞧不上多半瞧不上他的女人家,也開始打聽起他的婚事來了。
準大學生,這可了不得,成分雖然差了點,但是畢業後肯定包分配,到城裡當個工人也比在鄉下刨土強。
現在已經是新時代了,笑貧不笑娼,要是賀松柏有能力掙很多的錢,讓他們全家都吃飽穿暖,逢年過節加頓肉,那就很不錯了!她們也不是不能忍受一下賀老二的地主成分。
於是在賀松柏收拾行李北上的時候,李阿婆破天荒地迎來了第一個主動上門的媒人。
李阿婆聽完了媒人的話,聽著她如何如何地誇女方踏實、吃苦耐勞,沒有說話。
她沉默地等著人說完了話,嘆了一口氣說:“條件都是好的,但是得他自己瞧得上才行。”
“這還有什麼瞧不瞧得上喲,這姑娘不是我說,要擱以前也輪不著你柏哥兒,你也不想想你家啥成分……”
李阿婆冷著臉,放話讓女婿把媒婆趕出門。
從此之後,再也不搭理上門來說親的媒人了。她的柏哥兒努力又善良,可不是讓人這麼糟蹋的。
三月,賀松柏背著偌大的行李跟著顧懷瑾北上求學。
他們睡在擁擠又喧囂的車間,火車上彌漫著各種味道,人潮擁擠。有赤著膀子的男人,也有白發蒼蒼的老妪,有插著腰罵人的婦女,也有到處蹦蹦跳跳跑的小孩,夾雜著來自大江南北濃濃的口音。
混在這一片吵鬧之中的賀松柏,心情很平靜,他捧著一本書在看。
顧懷瑾擰開了熱水壺,喝了一口說:“哎,這就對了嘛。”
“化悲憤為動力,好好讀書,以後會出人頭地的。”
“你很聰明的,知道啥時候該幹啥事。不是我說你,我也跟碩明打聽過那個孩子的消息了,那個孩子著實很優秀,連我從小驕傲到大的兒子都不一定及得過他。好的姑娘總是不乏追求者的……”
“我會盡力把我會的東西都教給你,你也好好學,好嗎?”
賀松柏著重地點頭,他把書放在一旁,躺在臥鋪上盯著窗外的風光。呼嘯的火車一路經過南方潺潺的小溪流水、大河山丘,來到了北方巍峨雄壯的嶙峋高山、路過了地圖上的秦嶺淮河,跨過了波瀾壯闊的長江黃河,大半個中國的南北風光,在這一條列車上幾乎看全了。賀松柏凝視著一路的風景。
他的眼前不由地浮現起那年他和趙蘭香一塊去S市坐的那趟列車時的情景,風景總也看不膩,當時的心情就如同爛漫的陽光,即便那是正處秋季,也讓人覺得處處是鳥語花香,每一處景色都別致得令人深刻。
但現在他默默地收回了目光,合上了書本。
……
1978年,賀松柏去念大學的頭一個年頭,國家領導人D同志視察東北三省以及唐山、天津等地時發表了北方談話,談話提及黨和國家的工作重心應該轉移到經濟上來。他提出了打破平均主義,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改革思路。
D同志在視察時曾說:“國家這麼大,這麼窮,不努力發展生產力,日子怎麼過。我們人民的生活如此困難,怎麼體現社會主義的優越性?”
這一切都被報如實地記錄了下來,B市的人民聞風走動,而T大的學子們看了報紙也幾乎瘋了一般地討論,飯堂裡到處都洋溢著青年們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言論。賀松柏看完報紙後,默默地給鄉下的李忠發了個電報,讓他趕快來B市,另外讓家裡的姐夫給他匯一筆款。
賀松柏來到B市念書後,便讓李大力幫襯照料養豬場的生意,所幸養豬場那邊經過了一次緊急轉移之後一切都進入了正軌,李大力盯著也不難。
李忠收到了合伙人賀松柏的電報之後,很快地揣著他幾乎所有的積蓄來到了B市。他氣喘籲籲地出了火車站,賀松柏接了李忠的行李,行雲流水給他開了一間賓館的房間,順便請他去北京飯店吃了一頓飯,把人家的招牌菜點了一圈上來。
李忠坐在大首都亮堂堂的飯店裡,有些局促不安。
他嘿嘿地扒了幾口飯,嘖嘖稱奇:“不愧是B市,氣派又敞亮,剛才我粗氣都不敢喘。”
“一頓飯燒掉那麼多錢,賀老板大氣啊!”李忠不由地揶揄道。
賀松柏眼睛微眯,唇角不由地揚起,露出了潔白的牙齒。
他沒有同李忠提他之前一個學期伙食費僅僅花了七十來塊,十來二十塊一個月,每頓飯幾毛錢足夠解決溫飽。他每年穿不了幾件新衣服,穿的都是鄉下大姐親手做的。
與賀松柏同系的一個家境較為優渥的男同學,在北京飯店恰到見到了點單加菜賀松柏,他見到賀松柏眼皮不眨一下便點了最貴的紅酒,差點沒跌下眼鏡,他盯了好久才敢上去認賀松柏。
“這不是賀同學嗎?”
賀松柏跟同系的同學寒暄完後,才回到包廂繼續跟李忠闲聊。
賀松柏的這個同學離開後,心裡默默想:“恐怕很多人都要大跌眼鏡了,原來這位賀同學才是真正的有錢人。”
賀松柏剛來的時候背著一卷破鋪蓋,穿得寒酸破舊,平時吃飯節約又簡單,很難讓人相信他是有錢的人。他做實驗也好、寫論文也罷,因為成分的原因遭受到不少的質疑和打擊。
包廂裡,李忠喝完了紅酒,砸吧著嘴道:“這不夠咱的二鍋頭夠勁兒,跟女人似的軟綿綿。”
賀松柏微笑道:“再開瓶二鍋頭給你。”
李忠美滋滋地喝了飯店的名酒,澄澈的酒液盛在胎質凝滑白皙的瓷杯裡,映著柔和的燈光,香醇的酒液甘甜綿長,他邊喝邊道:“我打算把鐵柱這小子帶過來的。”
“誰知他不肯來,嫌遠。我跟你說,鐵柱去年討的婆娘,今年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和你那外甥鐵頭就差了一個月。”
賀松柏淡定地道:“難怪他不願意來B市,來了弟妹肯定得要罵我。”
李忠說:“他雖然不來B市,但是他說他要去g市哩!還記得你以前談的對象嗎?”
“這小子多半是去找趙知青了,聽說要跟她做生意。他以前就愛幫襯趙知青的生意,想當年她的甜點滷味在咱縣裡賣得那是一個走俏。”
賀松柏聽到“趙知青”這三個字,沉默地喝了一大碗的酒。
“她嗎……你肯定是聽錯了,她現在會過得很好,衣食無憂,用不著再像以前那樣沾這種髒事,掙這份賣命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