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雖然喝得有點醉了,但也自知戳中了賀松柏的傷疤,他打著哈哈趕緊轉移話題。
“你這次讓我來,打算幹點啥事?”
賀松柏湊近了李忠,低聲說了一段話。
李忠聽著聽著,眼睛射出精光來,躍躍欲試。
他說:“你敢幹,我就敢跟!”
改革的步子越來越大,北方談話結束不久,十二月份舉國上下迎來了春天的第一響巨雷,它嘭地一聲炸開了封塵了十年的華夏大地。會議內容有很多,賀松柏最關心的是它嘗試對現有的計劃經濟做出調整改變,企圖從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
除了國有企業、集體產業,國家開始鼓勵起非公有制的發展,這徹底地令人瘋狂了!
李忠買到當天的報紙,一口氣買了一百份跑到T大,一股腦地扔到賀松柏的面前。
他興奮地跟賀松柏說道:“以後咱們這不叫投機倒把,叫私營企業了!”
“快快去研究研究,怎麼申請注冊!”
賀松柏抽出他早已經背得滾瓜爛熟的報紙,他心潮澎湃難當,感覺像潛伏在陰暗的地裡頭的土撥鼠,頭一次正大光明地鑽了出來呼吸著新鮮的空氣。
他再也不用體驗那種時時刻刻被人勒著脖子的滋味了。
很快他發了電報,讓鄉下的姐夫趕緊給養豬場走正規的流程,注冊商標。緊接著,他和李忠兩個人成立了一個簡陋的建材工廠。
十一屆三中全會裡有涉及城市建設的內容,身在建築系的賀松柏瞄見了商機,他和李忠掏出了自己的積蓄在郊外建起了工廠,招攬了一大批B市的流動人口。說來也是嘗到了政策的甜頭,當地政府給予了很多的鼓勵和幫助。
賀松柏順利地注冊了“香柏”這個商標。
李忠瞅見了它,暗地裡默默搖頭感嘆,“何必。”
Advertisement
79年的春天,中央又發布了關於地主、富農分子“摘帽問題”的決定。那一天,對於賀松柏來說是特殊的一天,他感覺自己這輩子的好運氣仿佛都用在了大學。好消息接二連三,令人雀躍令人歡喜。
但這無疑卻是他在這幾年聽到過的最值得開心的喜事之一。令賀松柏有種如釋重負、如沐春風的感覺。
這個帽子,曾經沉重得跟大山一般壓得他不堪重負,夾起尾巴做人。連念個大學他都低調謹慎,從不與人交惡,唯恐錯失了念書的良機。這讓他不禁地想起了第一次談對象的時候,因為成分問題而自卑自棄的自己,他不禁微笑起來。
很快他發電報告訴了鄉下的老祖母,他幾乎不用想都可以預見,老人家接到電報的時候那副老淚縱橫的模樣。
不過賀松柏的預想肯定是落空了,因為李阿婆早就從紅星收音機裡收聽到了這個“摘帽”的新聞,當時老人家激動得熱淚盈眶、年過古稀卻還忍不住嚎啕大哭。接到孫子發電報的時候,李阿婆正被女婿背著,一家人給她逝去的先夫、愛子立墓碑,修葺墓穴。
賀家後的那個小山坡,聳著兩個鼓包包,卻從來沒有墓碑,每到清明,土包上會壓著幾片白紙。今年終於立上了墓碑,清晰地刻下了主人的名諱,他們的墓志銘是阿婆熬了兩宿親自寫的。
……
1980年的冬天,賀松柏是在忙碌的奔波中度過的,他請了學校的假去S市拓展業務。
賀松柏談完了生意,掏出錢幣和票來坐公車,他把腦袋靠在車窗外,閉目養神解酒氣。
班車不知不覺駛到了終點站,他被售票員轟下了車。下了車的賀松柏漫無目的地走著,一陣冷風吹來,吹散了他渾身的酒氣。他不知不覺之中走到了熟悉的巷道。
那條他曾經因為催債、挨家挨戶敲門的小巷子,他撇過頭朝著公車站奔去。兜兜轉轉,他走到了一家照相館門前。
一個女孩拉著母親的手,嘰嘰喳喳仿佛在討論著什麼,她轉過頭來看見了賀松柏,天真無邪地問:“你看,這個大哥哥不就是相片裡的那個嗎?”
賀松柏抬起眼,看見了他和趙蘭香的照片。當時他們隻拍了一張,這張明顯是攝像師偷偷拍的。照片上的他青澀又嚴肅,而照片上的女人卻低頭嗅著香花,靜靜微笑。這張照片仿佛穿越了他的記憶,一下子戳得賀松柏心頭難受。
他找來了店長問:“這張照片可以賣給我嗎?”
第122章
作者有話要說: *
看這章的時候,請斷網!
畢竟這個年頭對肖像權的認識還沒有那麼深刻, 賀松柏在照相館發現了自己的照片,能做的也隻是花雙倍的錢把它買下來。
所幸店長還是當年的店長,沒有換。
他讓人把牆上的照片取了下來, 隻收取了當年的原價。
他打趣地問賀松柏:“那位姑娘呢?”
“現在已經是你的妻子了吧?”
賀松柏含糊地回應, 隻怕別人問得更多。他取了照片後小心翼翼地把它揣入懷裡,很快一頭扎入了嚴寒之中。
冬季的第一場雪, 紛然而至。
賀松柏打開了傘, 緩步地前行著。
終於他走到了再也沒人認識他的地方, 才掏出照片仔細打量, 他的指尖觸摸著泛黃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稚嫩又清麗,穿著一身白襯衫,皮膚白的幾乎耀眼。她拾起地上的花垂頭細嗅的模樣,直擊賀松柏的心頭。又酸又苦……
拍下這張照片的時候還是七六年,如今已經是八零年的冬天了。他那是還是一窮二白的小子,而她的笑容那麼清澈明淨,時間過得太快了,眨眼四年已經過去了。
雪花飄到他的眼睫, 被他呼出來的熱氣融化成了水。
街上不知誰家放起了唱片, “為什麼悠悠春風遲遲吹來。”
“為什麼陣陣秋雨打樹梢。”
他再摸了摸相片, 恍惚間相片裡一男一女的兩個人另外一個人漸漸褪色, 變成了一個人。
木槿花樹下卻把香花嗅的女人不見了,隻餘下一個青澀、嚴肅的青年。
賀松柏揉了揉眼睛,指腹使勁地搓著。
“哎呀……賀老板啊, 你快上車吧!”
“我真是招待不周,沒把你送回賓館!”
剛剛和他談生意的S市衛浴公司的經理老金停下了車,把賀松柏拉上車。
老金摁下了收音機的暫停鍵,換了一首歌。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從收音機裡傳來悠遠又曼妙的歌聲,極靜極美。歌喉仿佛被春雨潤過一般,平滑又空靈,宛如冬天的涼風,沁人心脾。
這個熟悉的旋律,令沉浸在相片的變化之中的賀松柏怔忪住了。
它曾經無數次飄蕩在山谷之中,第一次聽見它的時候,是趙蘭香發現他去殺豬場幹活,心疼得掉眼淚。他去縣城送完豬肉回來的路上,她就在他的單車座後一遍遍地唱著它。
如今再聽,賀松柏仿佛還能聞見當年雨洗青山之後的味道。
他說:“這首歌好聽。”
老金是個音樂發燒者,他聽見賀松柏的誇贊,臉上煥發出與有榮焉的紅光。
他說:“鄧麗君的歌是有種不一樣的味道。”
“這張專輯你是第一次聽嗎,今年春天剛發行的,我還以為你們學生娃早就聽得耳朵起繭了……”
賀松柏聽到這裡,停頓了良久。
他問:“是嗎,今年春天剛發行的?”
老金拍著胸脯說:“別看我是個粗人,沒文化,但是就好這一口。鄧麗君你認得吧?海峽那邊的歌星,以前她的歌都是禁曲,都不準聽的,叫啥來著,啊……靡靡之音……”
“嗨,好在時代不一樣了。”
老金兀自說得正嗨,一首《在水一方》放完,他不經意之間扭過了頭去,冷不丁地看見後座的男人眼眶泛紅。
他默默地把車停在了路邊,“咋,還聽哭了?”
出息不出息,老金還是第一次碰見聽鄧麗君聽得掉眼淚的人,還是個男人。這麼稀罕的事,他還是頭一遭碰見。
他打開了車窗,兀自抽了根煙。
在車裡繚繞的煙霧之下,他瞅見了青年手裡捏著的相片。
他說:“長得挺俊的啊,你對象?”
賀松柏說:“抱歉,我明天要離開這裡了,接下來的細節我會讓我的伙伴跟你繼續詳談。”
老金問:“你去哪裡?”
“找我對象。”
老金很寬容地笑了笑,他說:“去吧,對象隻有一個,生意還有千千萬萬單……”
“難怪聽個歌還能把人聽哭呢!”
老金目送著青年下車,回到了旅館。
……
賀松柏回了旅館之後,並沒有休息,而是託關系買了一張鄧麗君八零年春季發行的黑膠唱片,借了旅館唯一的一臺留聲機。他在奔走之間,卻是也打聽到了關於這個女歌星的生平事跡,
在黢黑的黃昏之中,他亮著一盞臺燈,靜靜地聽著留聲機裡曼妙悠長的歌曲。
一曲唱完又一曲,但他不斷地倒著唱片,隻聽那一首。
隻要是市面上流通著的,賀松柏都買了回來,他一夜補全了鄧麗君的歌曲。
“我願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
雨後青鬱鬱的山野裡,蕩漾著女人清靈的歌聲。那時的他心裡默默地想著它可真應景,他恰好也這麼想。
“無奈前有險灘,道路又遠又長。”
泥濘的羊腸小道上,他暗下決定,他雖然窮,但不管前方道路多長,他都會努力邁過、把她討回家,絕不像歌裡那個沒用的男人。
一曲又一曲,歌聲縷縷繚繞、不絕於耳。
“你曾給過我歡樂,給過我甜蜜。”
她唱著歌的時候,他恰好在吃水晶煎包,韭菜鹹味餡他也吃得好甜,誰讓她這麼暖人這麼黏膩,甜得讓人發顫。
“時光一去不再回來,留下無限回憶”
又過了一個急轉彎,她讓他唱“好哥哥好妹妹”的山歌,他沒有應。好哥哥好妹妹是唱給未婚妻聽的,唱了就要做他婆娘。
“看見月亮叫我想起,想起你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