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賀松柏家啊,賀松——”
他突然清醒了過來,賀松柏,不就是村裡那個不學無術還遊手好闲的混混頭子賀松柏?
李大力陡然搖頭,嚴肅地說:“你換一家,這家人不行。”
第005章
趙蘭香對於隊長不容拒絕的嚴肅口吻,有些詫異。
李大力看著女知青眼裡閃起的疑惑,隱晦地說:“那家人風評不好,不是借宿的好去處。我另外幫你安排另一戶。”
趙蘭香沒有錯過李大力語氣之中的鄙夷,她知道老男人祖上是當地主的,六七十年代日子過得很艱難,在大隊裡恐怕也沒有什麼地位。這個陽剛正直的隊長看不起賀家也是情有可原。
她婉拒道:“我就不麻煩——”
李大力打斷她的話:“整個大隊除了這戶人家,別的都可以商量。不然你就是不認我這個隊長。”
他黝黑的臉上有一種近乎固執的嚴厲,估計是訓人訓得多了,有點像趙蘭香她爺爺。那一瞬之間趙蘭香竟有種被噎住的感覺。
李大力不明白這個剛來女知青怎麼跟賀松柏扯上關系了。
賀松柏是誰,那不就是賀老二麼?
他的名字是當地主的曾祖請了大師來取的,滿月那天請了全村人吃了好幾天的流水宴,吃得滿嘴流油。大家恭維的話不絕於耳,什麼此子必有大作為、有大出息、必定光宗耀祖啦……
然而事與願違——革命來了,賀家被抄光了家底。賀老二打小從未上過一天學、讀過一天書,整天遊手好闲不務正業,從村頭打到村尾,是這十裡八鄉出了名的混混刺頭,渾身有股孤傲的狠勁兒。鬧批.鬥鬧得厲害的那一陣,賀家不是沒有遭過難。前腳賀家人挨事了,後一天賀老二拎著塊石頭把鬧事份子的腦袋都砸破了,那股不要命的狠勁令人心驚膽戰。
從此以後整個大隊沒人敢惹賀松柏。
最最重要的是那個賀老二去年還因為犯了流.氓罪被抓去勞動改造了一段時間,這才是李大力反對趙蘭香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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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這個性子軟綿綿,還長得如花似玉的女知青送到二流子家裡住,這豈不是送羊入虎口?一口吞下去都不帶個掙扎的。
李大力打了個手勢,“這樣……今晚你收拾一下行李,到我家裡住下。我給你單獨收拾一個屋子出來——”我家裡人都是很好相處的。
他後邊半截話沒說完,就被女知青微笑地搖頭拒絕。
趙蘭香說:“賀家跟我有親戚關系,住在那裡我父母也比較放心。”
她口齒伶俐,聲音清脆如珠落玉盤般地道:“賀松柏,57年人。家裡一姐一妹,祖母李氏光緒二十四年人,生有一子二女。我媽是李奶奶的表姐的女兒,也就是賀二哥的表姨。”
趙蘭香一本正經地睜眼說瞎話。
對不住了媽媽,讓你平白無故多了個表外甥。改天我會幫你多添一個優秀的女婿的。
李大力頓時頭如鬥牛大,想要從女知青的臉上辨出她說謊的跡象,但那汪清泉似的清澈眼眸又閃又亮,直能晃花人的眼。而現在她的眉梢微微挑起,眼裡含了些了然的笑意,盈盈閃動,仿佛能夠看穿人的心思。
李大力窘迫地收回打量的目光。
“這、這樣啊,這樣也好。”
人家都說是親戚了,李大力也不好再多說些什麼。難道他還在人面前數落人親戚思想品質有問題不成?
於是乎,趙蘭香就這樣成功地把自己的住宿忽悠了過去。
下午的時候知青們聚在臨時知青點一塊打牌,闲聊,趙蘭香從柴房取出了一筐沒吃完的肉包子放入布袋裡裝好,三兩油足夠做二十隻包子、一頓湯面。她和周家珍還有幾個相熟的知青一塊也隻吃了十隻。
她拎著包子繞去了牛角山的另一頭,走到田埂邊尋了一處坐下,她把裝著包子的布袋解開一個口子。
剛剛上過蒸籠加熱的包子呼呼地散發出誘人的香氣,很快趙蘭香面前就多出了一雙趿著草鞋的腳。她抬起頭往上,一張饞得掉口水的臉出現在了她的面前。遠遠地看著,不敢接近,也不想離開。
女人大概二十來歲,臉上卻有飽經滄桑的皺紋。她的手指關節腫大,是幹慣了粗活累活的緣故。
她張開嘴咿咿呀呀地說不出話,幹脆靜默地盯著趙蘭香吃包子。趙蘭香當著她的面吃完了一隻包子,撕開包子白嫩的皮兒,一口咬著油嫩的瘦肉芯,一臉幸福滿足地把包子吞入了腹中。
女人眼裡的羨慕更加深了,然而她隻是遠遠地看著,時不時地瞅上一眼,又低頭割她的牛草。碩大的背簍足足有一個她那麼大,壓在她瘦弱的肩上,不堪重負。
趙蘭香秋水一樣的杏眸輕易地瀉出了笑意,她把包子往前一推,遞到女人的面前。
這就是賀松柏的大姐,賀松葉。趙蘭香沒有說話,而是衝著她打了幾個手勢。
過來,一起,吃。
肉包,太多了,我一個人,吃不完。
她做手勢的時候,腰板挺直,嘴角翹起面露笑容,姿勢正確又敞亮。
趙蘭香打完手勢後,賀松枝的臉上有毫不掩飾的驚喜,又多了一抹遲疑。
趙蘭香又繼續“說”:“我,吃飽了。”
“包子,香,好吃。你試一試。”
賀松葉小時候發了一場高燒,侵害了聽覺神經,聽不到任何聲音漸漸地也就不懂得說話了。賀家父母相繼離世,是她把一雙弟妹拉扯大的。可以說她是賀松柏最尊敬的人,沒有之一。
趙蘭香跟賀松葉相處了好多年,日常的溝通完全沒問題。婚後她發現了大姑姐賀松葉實際上就是個吃貨,以前過的日子太苦了,幾乎沒有吃過好的東西,老了之後特別喜歡吃,尤其喜歡吃肉包子。
趙蘭香彎起唇,循循善誘地說:“嘗嘗看?”
她把包子塞到了賀松葉的嘴裡,賀松葉渾身一震,用舌頭頂了頂柔軟的包子皮,眼眶突然湿潤起來。
她佝偻著腰,用粗糙的手摸了摸嘴裡這隻包子,胃中刺痛的飢餓感促使她機械地嚼動腮幫。
滑膩松泛的豬肉溢出了鮮美的汁液,流到她的嘴裡。一股甜蜜濃鬱的滋味攫住了她所有的感官,不知不覺之中賀松葉吃完了一隻包子,感受到了這輩子從未有過的滿足感。可是她還沒飽。
為了省下家裡的口糧,她今天隻帶了一隻黑面馍馍,早上幹的活太重了她把馍馍全都吃光了,中午隻能喝點水混了個水飽。
賀松葉在渾然無覺的時候吃了一隻又一隻的包子,她吃幹淨了手裡的,趙蘭香就遞給她一隻。
最後趙蘭香裝包子的布袋都癟了下去,她笑眯眯地打著手勢說:“賀姐姐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我,想要,住你們家。”
……
傍晚,當賀松柏挑著一擔子雞糞正在給家裡的自留地追肥的時候,他看見了自家長姐背了一大袋東西回來。她走到空置了多年的屋子前,把東西放下。一聲不吭地拿出掃把裡裡外外地捯饬了一番,把裡面吃了灰塵的雞圈扔了出來,又陸續地扔了簸箕、鋤頭、犁……
賀松柏也沒有問他姐要做什麼,直到她笑眯眯地把新彈的那床單棉被也抱了出來,賀松柏才終於正視起來了,桀骜不馴的眼暗了暗。
那床被子可是她攢了許久的錢才給自己置備下的嫁妝,她從來都不舍得用的。
第006章
很快賀松葉打掃出了一間屋子,她本來就是手腳幹淨麻利的人,一旦闲下來就坐不住,家裡哪個角落都不落灰塵。賀家的老屋子雖然陳舊破敗,卻被她收拾得整潔有序,不見一點衰頹敗落之態。
適時地賀松柏聽到周圍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他抬起眼看向前方,一道窈窕的身影映入了眼簾。女人背著笨重的行李,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賀家老屋。她把行李放到地上後,提起袖子擦了擦額,晶瑩的汗珠貼著肌膚流下,烏黑的發絲貼順地粘在臉頰邊,杏眼透露出疲態。
賀松葉搖了搖腰間的鈴,朝著自留地裡的弟弟揮了揮手。
賀松柏放下手裡的糞肥,沉默地到井邊洗手,走到了這位不速之客面前。
自家長姐朝他打了手勢說:“幫,拿行李。”
賀松柏皺緊了濃眉,漆黑而兇狠的眼瞳微微一沉。
賀松葉見了大弟的眼裡透出的濃濃的警惕,說:“讓她,住這裡。”
“她,沒有,地方住。”
賀松柏粗粝的指腹壓在女人的肩上,把她稍微往後推了推,颀長的身軀順勢擋在了門欄上,懶洋洋地開口:“你想幹什麼?”
說話之間他用一隻手把賀松葉往屋子裡趕。
趙蘭香眼睜睜地看著老男人嘭地一聲把門給甩上,將賀松葉關在了屋子裡,任憑賀松葉在裡邊不住地叩門也無動於衷。
他濃密的眉眼透露出毫不掩飾的冷漠和提防,微啞的聲音透露出不正經的意味,“知道我是誰麼?”
說完男人肆意地將目光流連在女人的胸脯之上,直到把人的臉鬧紅了,他才光明正大地移開目光。
趙蘭香沒有想到——她那個謙和風度得一本正經的丈夫,居然還有這麼流裡流氣的一面。
她的心居然還悄悄地怦然跳了幾下。
這個“又窮又潦倒”的老男人,慵懶散漫起來還是挺有那麼幾分九十年代流行的古惑仔大哥的味道。鋒利深邃的眉眼,桀骜不馴的面容,看起來兇得隨時能跳起來打人似的。
可惜……他的意識超前了二十年,在那時是萬人追捧,擱現在就是被人指著脊梁唾罵的二流子。
男人今天穿著洗得發白的破衣衫,眼裡帶著漫不經心的隨意,跟他同床共枕了二十年的趙蘭香卻明白,自家男人就是頭狼崽子,他的語氣聽著隨意,心裡指不定早就在懷疑她是不是哄騙了他老實的大姐。
趙蘭香掏出三塊錢,迎上他懶散怠慢的目光,一副渾然不怕的模樣:“這是房租,我也不是白住的。”
“知青集體宿舍垮了,我沒有地方落腳。你家人口少地方大,我愛住。年底蓋了新的知青宿舍後我會搬出去。”
不管他跟幾十年後對比起來有多青澀稚嫩,她深信他本質上還是那個聰明的男人。眼下這個家庭太窮太窮,空了好多年的屋子如果能換來一筆微薄的租金,於情於理不該拒絕。何況……她看起來又不像不安分的人。
這時賀松葉又使勁地敲了幾下門,咿咿呀呀地焦急地喊著,甚至還為自己被鎖在屋子裡惱怒地踹了踹門。
看在長姐的份上,看在這個女人柔弱得毫無傷害力的份上,賀松柏暫且退讓了。
他接過了女人手裡的一疊鈔票,看也沒看隨意地塞入口袋中,警告般地說:“我把醜話說在前邊,不許惹事。惹事就收拾包袱滾。”
趙蘭香點頭,用腳踢了踢包裹:“辛苦你了,勞動力。”
趙蘭香暫時不會對他客氣的,左右也是交了房租的陌生人,太客氣了反而動機不良的嫌疑。賀松柏從小到大也受慣了整個大隊的冷眼,陡然碰見個熱情得不像話的陌生人,不是懷疑她是個傻的,就是懷疑她動機不良。
趙蘭香從上次在玉米地的冷遇中汲取了教訓。
賀松柏這人不愛欠人情,上次幫她估計是為了那幾顆糖。他認為還清了債就幹脆利落地走人。再吃她幾隻馍馍,這賬又該算不清了。
這點小心思投射到幾十年後的賀松柏身上,那便是財大氣粗。幫過他的人,他會不留餘力地還回去,有錢給錢,要力出力。欠一分他要還三分,因此他是很多人的“財神爺”,周圍的人都樂意跟他交朋友,四面八方的人情源源不斷地滾來,他的事業也蒸蒸日上。。
賀松柏收起了那副流裡流氣的模樣,沉默地彎腰把地上散落的行李拾起抱進屋裡。
賀松葉被放了出來,手舉起握成拳頭敲了他的頭兩下,臉上滿是憤憤的表情,對他剛才的行為很不滿,仿佛在維護自己一家之主的地位。賀松柏沒有反抗,低頭任她捶。
賀松葉愧疚地衝趙蘭香扯扯嘴,打著手勢說:“他,脾氣,不好。”
“人,不壞,放心。”
“你,坐著,他,收拾。”
趙蘭香真的依言找了張小板凳坐下了,她雙手撐著下巴津津有味地看著老男人裡裡外外收拾。男人用幾張木板跨一張簡易的床,連接處用榫卯的凹槽拼接,全程一根釘子都不用。他的動作很嫻熟,鐮刀鋸子落下處木屑飛揚,最後他吹了幾口氣,床板上的木屑被吹落了下來。粗粝的拇指到處摸了摸床板,把冒頭的刺兒都拔了下來。
他鋒利深邃的劍眉倒豎,面無表情的時候也常常流露出兇意,然而搗鼓這些敲敲打打的木匠活卻認真細致。趙蘭香看得入迷了,眼裡不經意地流露出溫柔之色。
此刻她多麼想過去抱抱這個清瘦的男人,把他滿頭的塵屑都摘下來。可是……她清醒地知道自己絕不能這樣做,老男人是個戒備心很強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