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松柏抬起頭,趙蘭香的眼裡早已換上了正常的情緒,她用拇指探摸著這張床略顯嫌棄地問:
“這個能睡嗎?”
賀松葉笑意盈盈地打手勢解釋:“他,做過,木匠。手藝,行。”
“床,踏實,睡。”
趙蘭香在旁邊把兜裡最後一個餘溫尚存的肉包子遞給滿頭大汗的賀松柏,賀松柏沒接,他用一條破毛巾擦了擦汗,跑到外面的井邊打水洗了把臉。
趙蘭香把包子推到了賀松葉的手裡,“給他吃,隻剩最後一隻了,我吃飽了。”
她摸了摸肚子,剛剛在田埂邊和賀大姐一塊吃了九隻包子,她們倆現在肚子都撐得不行。
賀松葉才是真正地撐得不行,她回來的路上肚子被撐得難受,許久沒見過油的胃變得虛弱,她走了沒幾步路就“哇”地一口吐了。賀松葉既是心疼,又是可惜。難過極了,她蹲在草叢裡盯了那團汙穢許久,到底不舍得,用簸箕鏟了回去喂雞。
最後這個包子賀松柏還真的連看一眼都欠奉,賀松葉愛惜地把它放到鍋裡溫著留給了妹妹。
姐弟兩忙活了好一陣才齊心協力地把這位城裡嬌客的屋子收掇得纖塵不染,趙蘭香摸著床上簇新的棉被,從自己的行李裡取出了趙爸趙媽讓人縫制蠶絲被,她抱著這床被子還給了賀松葉。
賀松葉瞥了眼這位城裡姑娘的被鋪,摸一摸觸手可及的柔軟涼滑,冬暖夏涼又輕柔。確實不必要她的新被子了,賀松葉把自己被子收回了箱籠裡。這個動作落在賀松柏的眼裡,卻又變成了另一番意思。
他嚼著嘴裡的曲曲菜,呸地吐了一嘴的殘渣,眼神漆黑暗沉。
賀松葉搖了幾下鈴,賀松柏轉身鑽入柴房放了幾塊紅薯若幹糙米合著煮了一鍋水。賀松葉見弟弟煮了紅薯粥,一勺子舀下去,水清得浪打浪,她咿咿呀呀地搖頭抓了幾把大米添了進去。
賀松柏掀了掀眼皮,漠不關心地蹲下燒火。
賀松葉用鈴鐺敲了一下他的腦袋,瞪了他一眼。
賀松柏淡淡地說:“差不多就行了,放那麼多米下個月吃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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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雖然是這麼說,舀飯的時候給祖母裝了一碗純大米的幹飯,又給那位城裡嬌客裝了半米半紅薯的飯,最後剩下一堆黃澄澄的紅薯姐弟三個人分了。
第007章
夕陽的餘暉落盡後,村莊四下一片寧靜,人家升起了嫋嫋的炊煙,賀三丫不知從哪個泥旮旯裡鑽了回來,渾身邋遢腦袋滿是雜草。她走路跟貓似的,又輕又沒有聲。
賀松柏注意到動靜,一手把她揪過來前後地看了一輪,臉色有些差勁:“跟人打架了?”
賀松枝掙扎地落到地上,畏縮地跑到大姐的身後。
賀松葉把她頭發沾上的草摘了下來,摸著她的腦袋安慰地拍了拍。直到她給小妹洗澡的時候才發現她腿上淤了好大一塊,鮮血直流,耳朵背也被劃破了。她驚愕地咿咿呀呀叫了起來,連忙採了一堆臭草放進嘴巴裡嚼碎敷在賀松枝的傷口上。
她疼惜地安撫了小妹半天,才想起剛住進家裡的趙蘭香。
“去叫,她,吃飯。”
賀松葉的手點了點趙蘭香的屋子,比劃了一下跟大弟說。
賀松柏黑著臉去叩了趙蘭香的門,見裡面沒有動靜,踹了一腳門惡劣地道:“人呢,到哪去了?”
賀小妹睜大了眼,被大哥嚇得一聲都不敢吭。
賀松枝笑了笑,用毛巾擦幹淨小妹的臉。
“不要,打架。他,生氣。”
“疼不疼?”
賀小妹疼得龇牙咧嘴,不過看到飯桌上用碗裝著的一隻白胖胖的馍馍,眼裡充滿了不敢置信的震驚和欣喜。她用手指了指那隻白馍馍,賀大姐咧開嘴笑著點點頭。
……
趙蘭香洗完澡出來,就看見賀松柏滿臉不耐煩地站在她的房間門口,門被他踹了一腳,嘎吱地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
賀松柏發脾氣被捉了個正著,沒有尷尬的自覺。他就這麼直挺挺地站在人姑娘的房間門口,眼神輕浮又散漫地看著她。
趙蘭香用手指擰著湿發,用極清冷的眼神剜了他一眼,回房取了條毛巾擦幹頭發。
賀松柏又使勁地敲了敲她的門:“我姐看你第一天啥都沒準備,讓你跟我們一塊吃。明天你自覺點,缺啥補啥,我們不包伙食!”
屋子裡立馬傳來女人清澈利落的聲音,“好。”
賀松柏又說:“你馬上出來。”
這麼一咋一呼的,要是換成二十年後的那個老男人,她一準得教訓他。然而現在趙蘭香卻是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推開了門。
他抱了一堆不知道是什麼的草進來,用一個陶盆裝好。
他光明正大地打量著這位城裡姑娘的屋子,一點都沒有闖入女孩子私人領地的自覺,視線滑過她床上散落地放著的衣物,短短半個小時之內屋子裡多了許多小物件,窗子上掛了兩片天藍色的簾布,老舊的桌子用幹淨的碎花紙包住了,一隻瓷青色的花瓶插著幾朵野花。
整個房間煥然一新,透露出獨屬於女人的清新溫柔。
賀松柏把房屋的窗子關緊,淡淡地說:“把你的衣服和貴重的物品都收好,去吃飯。”
趙蘭香隻把床上的衣服收了起來,卻沒有走,靠在門邊看他。
賀松柏嗤了一聲:“怎麼還不去吃飯,怕我偷你東西不成?”
說話之間他刺啦一聲劃了根火柴,把盆裡的草給點了,頓時一股白茫茫的濃煙騰起。他兩條長腿一邁,躍出了門還順便把門口傻站著的女人推了出去,嘭地一聲重重地關上門。
趙蘭香的心頭驀然地一甜,他在給她的房間燻艾草。
想不到他雖然兇,卻還挺細心的。艾草能驅蟲除湿,久不住人的屋子容易生潮生蟲子。如果今晚將就著睡下去,第二天能咬出一身包來。
當初和他在一起的時候,趙蘭香是被追求的那個。每天養養花,剪枝插花煮茶,闲來無事逗貓作畫,稀裡糊塗地就被老男人瞧上了眼,他耐心又自信地追了她三年。現在……她撇開了頭。
這個年紀的賀松柏離知情知趣還遠得很。那樣兇巴巴的、又冷又硬的態度,不把女孩子嚇跑都不錯了。
賀松柏又說:“我們農村,窮,沒有什麼好招待你的。”
趙蘭香含糊地哦了一聲,盡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正常,“我知道。”
賀松柏冷漠地跨大了腳步,把女人遠遠地甩在了身後走回了主屋。
賀家的晚飯,很簡單。
比知青食堂的伙食略勝一籌,好歹看得見米粒。不過趙蘭香看了眼賀大姐和賀小妹碗裡的紅薯,收回了這句話。
她把自己碗裡的米粒撥到了她們的碗裡,笑著摸了摸肚子,“下午吃的包子還沒消化,撐得很。”
“你們吃吧。”
趙蘭香看了眼賀松柏,他碗裡幾乎沒有米,那麼大的一個男人整天吃這些沒有油水的東西怎麼挨得過去?
她剛想把自己這碗飯讓給他吃,然而賀松柏很快三口兩口吞幹淨了大碗裡的紅薯,吃得很香,跟吃山珍海味似的一臉滿足,他吃完後端起祖母的那碗幹飯朝著裡屋走。
賀小妹小口小口地咬著馍馍,咬到了裡邊還喝到了濃鬱的湯汁,嘴巴吧嗒地吸著包子裡的油汁的時候,眼睛愉悅地一閃一閃。她從來都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過年的時候吃的肉也沒有那麼好吃,好吃得她想哭。
賀松枝吃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吞了吞口水把包子讓給大姐。
……
第二天知青上工的時候,周家珍單獨把趙蘭香拉了出來,一臉不敢置信地問她:“你住進了賀老二家?”
她口氣裡夾雜的震驚和鄙夷,毫不掩飾。
“昨天我忙著搬家,都沒來得及問清楚你。你惹上大麻煩了,趕快搬出來!”
趙蘭香詫異於周家珍厭惡的口吻,怎麼的一個兩個提起老男人,都是這幅避之不及的模樣?
她笑著問:“怎麼了,他那裡是狼穴虎窩,住不得?”
周家珍看著趙蘭香還在笑,氣憤地說:“何止狼穴虎窩,那個人根本就是個流,氓!你是不知道——”
她越說越激憤,臉也漲紅了,到底念著接下來要說的話有些難以啟齒,周家珍一把將趙蘭香推入了玉米地裡。
“去年賀老二和潘雨亂.搞男女關系,被送去勞改了一段時間。現在是放出來了,好好的一個姑娘,你說怎麼……哎——”
周家珍說起這件事時滿臉的羞愧和憤怒,她壓低了聲音偷偷說:“有人看到他們曾經鑽過玉米地,而且潘雨是被強迫的。”
趙蘭香的內心受到了轟然的震動,她從來都沒聽老男人提起過這件事。
她搖搖頭,“應該不是你想的那麼嚴重的事,如果那樣,早就被槍.斃了。”
“這裡頭可能有誤會。”趙蘭香說。
這個年代男女關系管得是非常嚴,趙蘭香就聽說過有這樣的一個例子,一個男人公然闖入了女廁,結果被判了死刑。夫妻倆在公共場合都不允許有過親密的行為。何況是毀了人家清白這種大事。
周家珍咬牙切齒,從喉嚨裡哼出了聲音,“誰知道呢,總之你快點搬出來,那種地方你多呆一天我都覺得心裡不踏實。”
“我來河子屯那麼多年了,大隊的人我都認全了。賀家老二當真不是什麼好人,就算他是被冤枉的,他也不是個好的,不然咋地到現在都跟潘雨扯不清關系?”
“我敢說肯定是他家太窮了,潘家瞧不上他,他沒錢娶媳婦。”
趙蘭香含糊地說,“我知道了,謝謝你。”
她現在的心情有些復雜,她不高興,她很不高興。
老男人居然瞞了她那麼大的事情,當年裝得老實巴交地說自己在感情上還是頭一遭,若是行為舉止讓她感到不適還請多多包涵。
現在看來倒不是那麼一回事,他又窮又潦倒的時候桃花也沒斷過。
還鑽玉米地,呵……這麼時髦的事情,她可沒幹過。
周家珍為自己保全了朋友的安全而自豪,她大手一揮說:“等會幹完活,我就去幫你搬行李。”
“我現在和你老鄉住一間,就住在支書家裡。我聽說大隊長那裡還有空的房子……”
趙蘭香果斷地拒絕了,“不必了,等會我去縣裡買點糧食,你要一起嗎?”
作者有話要說: 老男人兇是兇了點,不兇護不住家人。
另外鑽玉米地這個,男主沒做過這件事。
小可愛們乖乖排隊來留言,泥萌這麼高冷會嚇跑素素的。/doge臉
第008章
趙蘭香去青禾鎮裡買了一斤豬肉,糧站新進了一批富強粉,鎮裡的居民天還沒亮就排起了長龍。趙蘭香上完工再去買已經是買不到了。她兜裡揣夠了錢,卻沒地方花,這讓習慣了後世想買就買的趙蘭香頗為不適。
周家珍說:“沒有富強粉了,買其他的成不?”
來一次縣裡要花三毛的車票錢,往返六毛。她可舍不得白花了這筆冤枉錢,她替趙蘭香肉疼得不行。
最後趙蘭香也沒有拘好壞,買了一袋建設粉。國家按照面筋含量、精細程度區分面粉的質量,富強粉是最好的,相當於一號粉,建設粉其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