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也是這位無常自己種下的因果,在他引導穆雪進入神殿大門的那個妄境,穆雪朦朦朧朧窺視到了一絲屬於神靈的領域。她在乘龍翔天,洞察萬物生滅之時,看到了一點萬物本源的真諦。
借著心中那一點無法用言語描述的頓悟,她伸出手,專心致志將那枝碧落九轉白玉蓮種進了無常失去心髒的胸膛。看著那生動的蓮花和機械的血脈在自己靈力的引導下融合在了一起,穆雪有了一種親手煉制了生命,觸碰到了神域邊緣的通達之感。
被禁錮在石碑的男子依舊低垂著頭顱,雙目緊閉。但穆雪清晰地感覺到生機勃勃的蓮花已經融入他的血脈,開在了他的胸膛。
傳說中曾有上古大神,可以蓮藕替人身。
穆雪希望這朵蓮花能慢慢為這位無常帶來一線生機。
“我也就是有一點不忍心,想幫幫他。”穆雪撓撓頭,帶著一點不好意思對岑千山解釋,“我平時也沒這麼心軟的。”
在魔靈界,心軟可是一個會被人嘲笑的詞匯。雖然頂著一個年幼的殼,但她也不想讓小山笑話她。
不顧穆雪的反對,岑千山忍著傷痛,勉強背起昏迷中的付雲往外走。
穆雪十分不忍心,無奈以自己目前的身高體力,實在無法在沒有小山的幫助下,把師兄帶出去。
小山自己也傷得那麼重呢,這走沒幾步,額角就滾下冷汗來。
“真的不要緊嗎?能走得動嗎?”穆雪不放心地一路追問。
岑千山側目看她,眸光深處透著一點笑。
你本來就心軟,這個世界還有比師尊你更心軟的人嗎?
走到浮島邊緣,踏上那暴雨瓢潑的石梁,黑色的蓮花微微亮起了一道光圈,光圈的範圍內,雨水不再傷人。
付雲在中途醒來了一次,第一眼便是看向穆雪。
“在這裡,在這裡。好好地抱著呢,師兄你放心吧。”穆雪立刻舉起懷裡的水罐給他看,“紫心草我也拔了好多,都好好地收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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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雲很想伸手摸摸她的腦袋,“幸好帶了師妹來。”
來到神殿的大門外,大家驚喜地發現苗紅兒已經從石化的狀態中掙脫出來了一點。她舉在空中的指尖已經恢復了肌膚的顏色,面部神色如常。無奈身軀的其它地方還是不能動彈,隻能把一雙圓溜溜的杏眼轉來轉去。
穆雪用無盡池水淋到她石化的身軀上。很快,活蹦亂跳的師姐就回來了。
苗紅兒一把抱住穆雪好一通摩挲,“哈哈,好小雪,我就知道你們一定能回來救我。”
然後她才看到了岑千山和付雲一身慘狀,
“唉,你們倆傷成了這樣。”她嘆息一聲,伸手來接付雲,“辛苦道兄了,我師弟讓我來吧。”
苗紅兒背著付雲,慢慢走在回程上,“其實我還挺怕的,我怕從今以後隻能天天站在這裡,啥好吃的東西也吃不到了。真是辛苦小雪了。”
她又對著趴在自己肩頭上的人說了句,“也辛苦你啦。”
回答她的是那人輕輕的嗯了一聲。
神道內的道路是一個奇怪的環路,來的時候危險重重,歸途卻平靜得多。
甚至可以避開那些危險的區域,直接回到人間。這裡畢竟是神域,彰顯著神靈對人類的慈悲。
穆雪卻重入了鐵圍城,白衣無常似乎已經知道了一切,站在那座陰沉沉的高塔前等著她。
那枚金屬制成的心髒放入他空洞洞的胸腔的時候。數條鮮紅的管狀物主動遊移過來,遲疑了片刻,融接上了那顆心髒。
金屬所制的心髒開始一鼓一鼓地搏動起來。發出怦怦的響動聲。
穆雪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取針線把那胸腔的裂縫仔仔細細縫合。
一滴水打在了她持針的手背上。
無常伸出他蒼白的手臂,抹了一下眼角,慢慢地開口說道,“最開始的時候,我的世界裡隻有哥哥一人。我們彼此依偎在一起,心意相連,生活在一片明亮耀眼的火海之中。是神將我們兩一起從那爐火中取出,煉成了如今的模樣。”
“神令哥哥守著無盡池,讓我永鎮九幽塔。雖然我們不能再倚靠在一起,但依舊可以聽見彼此的聲音,看見對方眼中的世界。”他抬起手臂,對著斜陽看指尖上那一點水痕,“我很羨慕哥哥,他有一顆我沒有的心髒,可以像人類一樣,知道什麼是快樂,什麼是痛苦。我天天和他吵鬧,說我也要一顆心髒。”
穆雪啊了一聲:“所以,他就讓我把他自己的心挖出來,送給了你。”
“兄長的視線裡,永遠隻有一片無生無盡的水面。他時常說羨慕我,說他覺得痛苦。可我沒有心,我不明白痛苦是什麼。”無常慢慢把手按在自己胸口,“今天,我終於明白了。”
他們被制造出來,賦予了使命,千萬年束縛於此地,固守著主人交託的任務。所以他看著人間悲歡喜樂,會心生豔羨。
如今連唯一能回應他的兄長都不在了,他可能更孤獨了。
本來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家伙,現在看起來,又覺得有些可憐。
“你再等一段時間。你兄長他或許能從那片池塘中掙脫,醒過來,再陪你說話。”穆雪安慰道,但她其實對此也不是特別有把握。
“那裡的情形我都看見了。”白衣無常看向穆雪,“人類真是奇怪的生物,有時那麼貪婪,有時卻又純粹得很。”
他的手掌朝上,生長出了一朵豔紅色的絲絨花。
穆雪見過這朵花,這花曾化為紅繩,把小山捆束著吊在自己面前。
“九轉白蓮你沒有拿,就把這一朵給你吧。”他微微擺手,那朵紅色的花便從他的手心脫離,輕飄飄地飛到穆雪跟前。
“此乃――捆仙索。算是謝禮,拿回去吧。”
穆雪伸手欲接,那花卻沒入了她的手心,在她的手背那被淚痕打湿之處,現出了一道漂亮的紅色花形圖案。穆雪心念一動,察覺黃庭之內,心湖畔邊,開出了一朵豔紅的絨朵。
神識所到之處,那花心化為一條紅繩,可長可短,心隨意動,竟然十分便捷。
無常一揮衣袖,把他們重新送入忘川的船上。
穆雪趴在船沿,看著那個孤零零永鎮亡靈之地的白色身影。想說點什麼,又覺得自己過於矯情。
船慢慢離岸,順著忘川飄去。
“诶。我叫苗紅兒,仙靈界歸源宗逍遙峰弟子。”苗紅兒衝岸邊那個白色的身影揮手,“雖然打過一架,但你這個人也不算討厭。以後要是能出來,記得找我們玩啊。”
付雲還說不太出話來,聲音低啞,“逍遙峰,付雲。”
穆雪趕快跟著揮手,白皙的小手上印著豔紅圖案,“小白,我叫小雪。”
岑千山抬手抱拳:“魔靈界,浮罔城,岑千山。勝負未分,改日再戰。”
那個白色的身影聽到這些話,抬起頭來,沿著岸向前跟了兩步,
攜友交歡,離別為苦。
諸行無常,悲歡喜樂,生滅有時,是謂無常。
人生無常,但旅途有終。
九轉黑蓮和紫心草都已經得到,分別的時刻也終究來臨。
付師兄和苗師姐站在岔路口拉著小山說了許多話,唯獨穆雪吶吶無言,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小山在她的身邊,是一種常態,是一種習慣。她仿佛到了這一刻才意識到兩人將要分別,再見不知何日。
“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和我說?”岑千山在她面前蹲下來,看著她的眼睛。
他背對著斜陽,肩染著黃昏的悲涼,目光裡藏著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和那點小心翼翼的期待。
“小……小山哥哥,你別再受這麼多傷了,回去以後要愛惜自己一點,你師父知道了,才會覺得高興。”
岑千山的睫毛垂了下來。
分道揚鑣,穆雪跟著師兄師姐往前走,忍不住頻頻回頭張望。
那個熟悉的身影一動不動站在黃昏的陰影裡,目送她們離開,久久不曾離去。
第43章
逍遙峰上, 葉航舟得到了解藥,終於擺脫了生命危險,不再用承受每天強制驅毒的痛苦。
隻是斷了的手腳還需要術法的治療才能夠慢慢恢復。尚且還要在床榻上躺一段時日。
從神域歸來的師兄妹們圍坐在他的床邊, 眼見他無礙了, 興致都很高,交流起神道上那些驚心動魄的遭遇和種種趣事。
蘇行庭很是高興:“聽你們這麼一說, 神殿一行倒是收獲頗豐。別的且不說, 每個人的心性都有所突破,當真難人可貴, 讓為師欣慰。”
葉航舟坐在床頭,沒有說一句多餘的肉麻話,隻是埋頭喝著師姐苗紅兒端給他的墨魚筒骨湯。熱騰騰的湯霧迷蒙了他的眉目。
“對了葉師兄,這個給你。”
穆雪想起一事, 從行囊裡翻出一隻收藏草藥的木匣遞給了他。
葉航舟單手接了過來, 推開匣子, 匣子裡面靜靜躺著一支形態獨特的靈株, 碧如翡翠的枝葉,頂端結著一枚花生般大小的金色果實。那果實金光璀璨,隱隱像是一沉睡中嬰兒的模樣。
“天嬰草?”蘇行庭看見了,有些意外, “這可是煉制龍虎丹的主藥。很是少見, 小雪從哪裡來的。”
龍虎丹, 是築基後期去礦留金,衝擊金丹的秘藥。此藥十分珍貴,在丹藥市場上向來是一藥難求。皆因煉制龍虎丹的主要天嬰草存世稀少, 極其罕見。
再罕見也不過是靈株,有些人卻覺得可以為它放棄人性。
葉航舟看著那枚金光璀璨的果實, 在神道之內,便是為了這一株靈草,相交多年的朋友狠心將自己推進了毒蟲紅腰的巢穴。
“呂宏逸死了,死於紅腰之毒。這大概是他死前覺得問心有愧,償還給你的,你就收著吧。”苗紅兒替穆雪補完了要說的話,“以後出門在外警醒一些,別再這麼天真單純容易相信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