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真正的神靈,眼中見過那般的天地,才能將那樣的感受傳達給她。
那一場幻境,令穆雪受益非常,隱隱奠定了她道心基石的高度。這一趟的神殿之旅,她所收到的東西深刻於內心,是任何人無法奪取之物。不論什麼天才地寶都無法比擬的寶物。
穆雪捻了三柱仲伯留給他們的香,點燃之後,舉至頭頂,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插入東嶽身前那塵封了多年的香爐中。
燃香入爐的那一刻,不知從何地傳來一聲幽遠的嘆息。神殿後側的石牆,簌簌掉落灰塵,打開了一扇門。
岑千山和穆雪走到門前一看,門外是崖牆陡峭,萬丈深淵,隻有一條細細的石粱從門口架出。舉手搖望,那石粱的末端連接著遠處懸浮在空中的一塊綠洲。
那空中綠島的中心,有著一汪清泉,正是大家此行的目的地,無生無盡池。
這裡的天空,不再是斜陽晚照的昏黃。深淵內煙霧彌漫,天空裡陰雨密布,淅瀝瀝地下著雨。
“慈悲雨,還萬物靈氣於天地。不可過。渡之必有蝕骨之痛。”
那一路不時響起的聲音再一次出聲提醒他們此地的危險。
岑千山伸出手入雨簾之中,一兩滴雨水打在他的手指上,迅速腐蝕了他的肌膚,冒起了一縷青煙。
這裡的雨水,具有強烈的腐蝕性,石粱隻有手臂粗細,腳下又是萬丈深淵。想要從這裡通過,可想而知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岑千山指著門檻處一個顯眼腳印給穆雪看,“那位付道兄比你我早出幻境。已經從這裡穿過去了。”
說完這話,他抬頭看穆雪。
那眼神中的意思十分明顯,你師兄已經過去了,我也準備過去。你就留在這裡等我們回來,好不好?
穆雪搖搖頭:“我雖然年紀小,但也是修真之人,淋這樣一場雨雖會有皮肉之傷,但也死不了。到了那邊吃點藥,和你們一樣很快能恢復。”
岑千山便不再說話,他拔出寒霜,揮數刀劈斷一尊身材矮胖的鬼物石像。把那尊石像頂在頭頂,帶著穆雪穿入險惡萬分的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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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粱既細又湿滑,十分難走。腳下還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但穆雪卻沉住了心,盡全力走得既穩又快,不想拖累到和自己同行的岑千山。
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的腳下,沒有察覺緊跟在她身後行走的那個人,幾乎將大半個遮擋酸雨的石像,都傾斜在了她的頭頂,那樣小心翼翼地護著她,周全地沒讓一滴雨水濺到她的身上。
雨勢在他們步入雨簾之後,就開始變大。那看似堅實的石像在雨中變得不堪一擊。泥濘不斷從石像的四周流淌下來,厚實沉重的雕像溶解,變輕,最終再也遮擋不住風雨。
而長長的石粱幾乎還有一半的路程沒有走完。
穆雪開始飛奔,做好了承受痛苦的準備,一雙手臂從後面伸過來,把她圈進了自己的懷中。
岑千山彎著腰,把小小的穆雪護在自己的懷裡,腐蝕性極強的酸雨打在他的頭上,肩膀,脊背,冒起了一縷縷的青煙。卻沒有一滴能濺到懷中之人的身上。
最開始,他調動體內稀薄的靈力相抗,還能在石粱上迅速飛奔。隨著身上冒起的一縷縷煙霧漸濃,他的腳步也就漸漸慢了下來。
他佝偻著脊背,抱著穆雪,後背濃煙滾滾,慢慢地走在鋪天蓋地的雨幕中。
穆雪被那雙手臂緊緊箍在懷中,動彈不得,昂起頭的角度隻能看見岑千山低垂在自己頭頂上的面孔越變越蒼白。
她雖然看不見外面的情形,但也能知道發生了什麼,焦急道:“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不要緊的。”岑千山看著她,緩緩衝她露出了一點笑容,“左右都要淋雨,能少淋一個人,不是更好嗎?”
他慢慢地向前走著,仿佛隻是抱著穆雪在雨中散步一般。
邊走邊輕聲說話,那話語像說給懷中的穆雪聽,又像是自言自語,
“你知不知道,我有一個師父,那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我小的時候,她就時常這樣把我抱在懷中,在大雪天裡護著我,慢慢地走回家。”
穆雪在他的懷中,抬著頭一直看著眼前的人。那人額角貼著湿漉的鬢發,眼波迷蒙著霧氣,似乎已經陷入一種不太清醒的狀態。但他依然用那雙有力的手臂,緊緊護著自己,一步一挨,走在淅瀝瀝的大雨中。
“有一次,我發起了高燒,就像是現在這樣,渾身又熱有疼。”他有些迷糊地說著話,“我以為她會把我丟棄。可是她那樣小心地抱著我,把我護在懷裡,走在大雪中,都沒讓一片雪花落在我的身上。”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也是一個可以被守著護著的生命。不是一個沒人要的雜種,也不是一塊任人隨意虐打的抹布。”
“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愛她。哪怕她不要我了,哪怕她隻對著別人笑,都沒事。隻要能遠遠看上她一眼……我就很幸福。”
他的眼波中氤氲著秋水,低頭述說著深情款款的情話。
你根不知道我有多愛她。
我愛她。
一直愛著她。
即便是鐵石心腸,被這樣百轉千回的秋水泡著,都免不了泡得軟了。
學會了心疼,會愧疚,會有了那麼一點點想要回應他的衝動。
終於走到了石粱的盡頭,雨幕的邊緣。岑千山把穆雪放在芳草依依的土地上,自己倒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
穆雪幾乎不忍看他被腐蝕得傷痕累累的身軀。咬著牙把他安置到幹燥無雨的草地,給他服藥,為他處理傷口。
“沒事,就是皮肉傷而已。”岑千山笑著安慰她,“我歇一會,很快就好了。”
明明這麼辛苦,他最近卻變得這般愛笑。
穆雪當然知道,如果不是為了護著她,岑千山即便會受傷,也絕不可能傷得這麼重。而自己如果單獨通過,即便絞盡腦汁,也不可能如此完好無損。
“你好好在這裡歇著,我到無盡池去看看。你想要的是什麼,我去給你取回來。”她小心地問岑千山,但她也不確定這麼重要的事情,以如今的身份小山會不會願意告訴自己。
“如果可以,幫我摘一朵碧落九轉黑蓮。”岑千山卻很隨意地開口說了出來,“若是拿不到,也不必勉強。如今,此物對我來說,已經算不得什麼了。”
他淡淡合上眼,不再看著穆雪。
仿佛剛剛雨中深情款款,傾述忠腸的人不是他一般。
第41章
穆雪向前方跑去之後, 原本虛弱無力的岑千山卻從草地上慢慢坐了起來。
他抿著嘴地看著那個遠離自己的背影。
小小的師尊跑得那樣快,心中著急擔憂著她這一世的親人朋友。
甚至沒有回頭看上自己一眼。
岑千山低頭看自己的手,手臂上被雨水淋過的肌膚大面積地腐蝕了。血跡斑斑, 甚至露出白骨, 看起來可怖又可憐。
從前,如果他傷成了這樣, 師尊一定會耐心地給他包扎塗藥, 輕聲細語哄他。一整天都讓自己睡在她工作臺的附近,還時不時抬起頭來看看他, 問他還疼不疼。
師尊,你怎麼不問我了。
小山很疼啊。
岑千山伸手遮住了自己的眉眼。
師尊明顯有著所有的記憶,卻偏偏不認他,也不曾對他的傾訴衷腸有任何的回應。
是想拋棄過往, 拋棄魔靈界曾經的一切了嗎?
一路上, 他仗著師尊沒有看破, 強忍羞愧, 把藏在心中多年的心意全說了。
剖開自己的心,把那些珍貴的,不足為外人道的東西,一股腦地捧出來。
忍著羞, 帶著愧, 當著所有人的面, 當著那雙盈盈的雙眸,說出自己滿腹情思。
那樣的難堪,瘋狂, 不顧一切。卻得不到絲毫的回應。
但又能怎麼辦呢?
他沒有時間了。隻要離開了這裡,下次再能見到師尊, 又不知道需要多少年的煎熬等待。
如今師尊的身邊有那麼多的人,溫暖正直,出身良好,對她關愛有加。
如果不借著如今這一點點天賜的時機,把該說的話說了。下一次相見,不知道還有沒有他說話的機會。
“還很疼嗎?”熟悉的聲音突然在眼前響起。
岑千山茫然放下手掌,看見已經離開的小小師尊,不知為什麼又跑了回來。微喘著氣站在自己身前。
“我想了想,還是不放心你。這裡太不安全,那個一直躲在暗處說話的家伙還不知道在哪裡。”
穆雪從懷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張符,那張上了年頭的符紙上什麼符咒都沒有,隻印著小小的一隻黑魚。
穆雪把那符紙鄭重地疊好,塞進岑千山傷痕累累的手掌心。帶著一點對師尊蘇行庭的愧疚說,“你收好了,萬一有危險的時候逃跑用。這是我師門秘寶,在神域也可使得。隻剩兩張,我們一人一張。”
小山有些發愣,看著手中那一角符紙,嘴唇q動沒說話。
穆雪差一點想要伸手摸一摸他的腦袋。
“還很疼嗎?”她問。
岑千山垂下眼睫,“不,已經不疼了。”
小山好像露出了一點笑呢。
“那我走了哈,你等著我,我很快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