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中那些陪伴了她無數歲月,幾乎是她所有心血化成的大大小小傀儡全都動了起來,跟在她們的身後,排著浩浩蕩蕩的隊伍,向夜空中的明月飛去。
地面上那些人類活動的星火越變越小。天空的星辰逐漸觸手可及。
傀儡們拉著手慢慢凝聚到了一起,匯聚成一條赤紅的遊龍,龍吟響起,遊龍轉動靈活的身軀,載穆雪於龍背,搖水雲天,一路向星辰璀璨的蒼穹深處扶搖而上。
“我這是怎麼了?”穆雪問道。
身前那隻小小的傀儡拉著她,藍色的眼睛如星辰似溟煙,“您以術入道,已得證天魔,自此以乾坤之體,握陰陽之柄。脫苦海,出迷津,再不需受世間之苦啦。”
“是嗎?我得證天魔了嗎?”穆雪多年心願得償,心中高興,笑了起來。
身下紅色的傀儡巨龍口中念誦起歌謠,無數童聲疊嶂的樂曲聲散布天際。
“天有壽兮,地有時。山有崩兮,海有竭。唯我天魔兮,得自在。於太虛同體兮,無所束。乘赤龍,遨宇宙。天道不得拘兮,壽無疆。世之極樂兮,莫於此。”
舒服的涼風掠過臉頰,悠遠的歌聲中,大地離她們越來越遠。
穆雪胸懷舒暢,四肢百骸內如有暖流流過,身體的界限漸漸不再,自由自在地飛行在星辰璀璨的蒼穹之中。
她張開四肢遊蕩在太虛,人間化為眼前一個巨大的藍色光球。自己似乎已經漸漸失去本體,意識融入到萬事萬物中去。
大地之上,一隻小小的螞蟻努力舉著數倍於自己體重的食物,匆匆忙忙向著巢穴的方向跑去。在它的身前出現了一條寬闊無比的巨大鴻溝。
無數的伙伴從身後匯聚,
“跨過去。”
“跨過去。”
大家齊聲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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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林中的一隻猛虎,撲倒了一隻奔逃的小鹿,利齒死死咬住那柔軟的脖頸,滾熱而甘甜的血液滋潤了它飢腸轆轆的腸胃。直至那香甜的獵物不再掙扎。它拖著死去的獵物往回走。幾隻小小的虎仔眼中亮著光,歡快地從巢穴中跑出來,迎接帶著食物歸來的母親。
木屋中的獵戶,揭開新娘的蓋頭。滿心歡喜地遵循本能,去親吻那膚色健康的女子。他們即將在這小小的屋子內,完成一次延續種族的浩大使命。
金碧輝煌的宮殿內,垂垂老矣的女王剛剛死去,年輕的繼承人失聲痛哭,俯身親吻母親蒼老的額頭,和母親做最後的告別。
時間似乎隻有短短的剎那,遊蕩在虛空中的穆雪體會到了萬千生靈的種種悲歡喜樂。她明白了她們的悲喜,理解了她們的愛欲。
這是一種前所未有,難以言喻的感受。
化身天魔,超脫六道,不復從前狹隘。
可不知為什麼,她的心裡似乎還粘著一條線,細而纏綿,柔又強韌,遠遠的連著人間某個角落。
穆雪睜開了雙目,眼前是浩瀚無垠的宇宙,大大小小的星辰,她的心始終被那道細細的線牽著。
小傀儡浮在她的身前,“別再想啦,大道才是你最終的追求,這裡有無上的快樂,不是嗎?”
穆雪低下頭,看束住心髒的那條發光的細線。
傀儡目光閃閃,“扯斷它,扯斷這一點沒必要的東西。從此我們自由自在,快快樂樂地生活在這裡。”
穆雪伸手握住了那條線,像是對傀儡,又像是對自己說,
“吾輩生而為人,走得是人道。若是真的割舍人間一切,不再為人,才永遠談不上得證大道,無從修為仙魔。”
小小的傀儡沉默了,露出惋惜的神色。紅龍心有不甘地在太虛之中轉動美麗的身軀,伸過頭來蹭了蹭穆雪的臉,漸漸化為紅色的點點螢光,消散在天地之間。
穆雪落回大地之上,站到了那扇泛著白光的大門前,抬起腳穿了過去。
……
岑千山發現自己站在泥濘滿地的市井中。
頭頂五顏六色的琉璃燈光,倒映在街面汙濁的水灘上。一個男孩,踩著四個輪子的法器,從那汙水上衝過去,濺起的泥濘惹來街道邊成片的怒罵聲。
“真是的,你看,漸了你一身。”身邊的人拿出帕子,扶過他的臉,幫他把臉上的泥濘擦掉了。
岑千山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一襲紅衣,和那眉眼彎彎的笑顏。
“愣著幹什麼?連師尊都不認識了?”那人笑著衝他揮揮手。
“哎呦,新婚夫婦,蜜裡調油,也不要到大街上來顯擺吧。”賣面食的牛嬸挽著袖子,將一屜熱氣騰騰的白面包子搬上臺面,笑著打趣他們。
岑千山嗆了一聲,整張面孔從下往上瞬間全漲紅了。
牛嬸的兒子牛大帥,掀開簾子出來。
這個岑千山記憶中被他從小揍到大的鄰家小孩,居然親親熱熱搭上他的肩膀,“現在知道臉紅啦?當初驚世駭俗,不管不顧,非要嫁入師門的人是誰啊?”
這樣奇怪的言論,師尊卻沒有反駁,反而笑著轉過頭來,拉上了他的手往前走去,“別搭理他們,我們回去。”
師尊的手指有些冰涼,帶著一點繭子,握住了他的手掌,輕輕捏了捏。
那輕微的動作仿佛捏在了他的心頭,握住了他最柔軟的所在,引得他不得不跟著向前走去。
道路上漸漸飄起的純白的雪,柔軟的世界變得安靜下來。
雪地上隻剩手拉手慢慢前行的一對情侶。
前方是一間熟悉的院子,院子裡亮著暖黃色的燈光。
院子大門卻被一條粗大的鐵鏈鎖著。
師尊在門前停下腳步,紅衣如火,眉眼如畫。
她伸出一隻手臂,順著自己的鬢發慢慢向下撫摸,“快一點,打開它,我想要進去。”
她離自己那麼近,眼眸有光,耳垂晶瑩,潋滟的雙唇微微開合,如蘭的氣息就吹在自己的脖頸上。
岑千山喉頭滾動了一下,向那條鐵索伸出手去,卻又在空中收緊了手指停住了。
“你等了我這樣久,”師尊撫著他的後脖頸,輕輕摩梭,在他的耳邊輕聲呢喃,“現在我就在你的面前。扯斷這些枷鎖,把我抱進去,從此我就屬於你了。”
岑千山死死看著她,胸膛起伏,抿緊嘴就是不說話。
“別這樣小山,放肆一點。放開自己的枷鎖,你就會得到我,得到前所未有的快樂。”
岑千山握住了那勾在自己脖頸上的手腕,慢慢把她拉離自己的脖頸,眼中帶著一絲不舍,
“師尊,”他輕聲說道,“有時候,人和妖魔的區別,就是人心尚有一道底線的枷鎖。尤其是我這樣的人,如果毫無拘束,我不知道這門裡出來的會是怎樣一隻魔鬼。”
他慢慢地,堅決地拉下那條手臂。
“我等你。等真正的你,願意跟著我到這扇門前的那一天。替我打開它,替我看一看這裡面都關著些什麼。”
岑千山被一隻柔軟的小手從一片白光中拉了出來。
他回過神,發現自己已經進入了東嶽神殿大門內。一個小小的女孩正和他手拉著手,目光螢螢地看著他笑呢。
神殿的深處,傳來低低的一聲嘆息之聲。
第40章
穆雪和岑千山走進神殿的大門。
廣場正中掛著那塊發光的玉石屏幕, 屏幕上此時,正晃動播放著一些意義不明的影像。
有時候,是一些色彩絢麗的球體, 有時候是神秘璀璨的星雲。更多的時候是無數芸芸眾生的各種面孔。
無數的陰魂坐在玉石屏幕前, 屏幕上變幻的光影打在他們呆滯無神的面孔上。
穆雪走過去的時候,看見師姐苗紅兒的身影。她坐在那些陰魂的最外圍一圈, 擠在一張小小的板凳上, 規矩地坐直身軀,往日裡神採飛揚的面孔, 此刻雙目無神地直直望著前方。
穆雪心中難過,忍住不再看她的面孔,穿過這個開闊的廣場,進入神殿的主殿之內。
上古時期的神殿, 開至混沌初分之時, 質樸渾厚, 雄偉壯闊。殿堂兩側聳立著高聳的石柱, 蒼涼巨大的古神石刻。
那些雕像想必出於神之手,而非是人力所能及。
有人面蛇身的神靈,也有六臂雙首的魔物。有鬢發如火,面目兇惡, 腳踩神龍之神。也有披雲戴月, 仙衣飄飄, 踏月飛升的女神。
他們或盤踞於柱頂,居高臨下凝視穿行路過之人。或雙臂擎著穹頂,肌肉虬結, 怒目圓瞪地俯視大地。
雖隻是毫無生機的石像,卻個個栩栩如生, 隱隱透著千萬年前的古神之威,令穿行其中的人自然而然就心存敬畏。
神殿之內,威壓寂靜,沒有任何動靜。說話的聲音在空闊的石殿內回響。一眼望去,除了進來時候的正門,看不見任何其它的出口。
傳說中在這神殿之內的無生無盡池,卻不知所在何處。
大殿內的正中,盤坐著這座神殿的主人,東嶽古神的雕像。穆雪站在巨大的神像前,抬眼看去,那位神靈低眉慈目,從高處看著她,仿佛在悲憐世界萬物蒼生。
穆雪的耳邊突然就想起跨入神殿之門時,身在太虛幻境中聽見的那首歌謠,
“天有壽兮,地有時……天道不得拘兮,壽無疆。世之極樂兮,莫於此。”
極樂園的意義原來在於此。
如今想想,不久之前她超脫六道,雲遊太虛時的所見所聞所感,想必是來至於這位神靈的饋贈。